天下稱王者成百上千,擁有王座的卻沒有幾個,王座能夠代代相傳且從未遭到破壞的,這世上只有一個。⊥

那些雨後春筍般的妖王根本不了解王座的重要性,人類皇朝、諸侯國以及半妖之國倒是造就了不少巍峨的宮殿與奢華的王座,卻無力保住它們,頂多兩萬年,通常時間更短,宮殿與王座就會被新帝王毀掉,有時候更慘,朝代的名稱還沒有改變,就有那些心血來潮的帝王非要推陳出新,可是新王座從來沒能延長他們的統治。

止步邦的王座亘古不變,歷經十三萬多年的滄桑,仍然保留著當初的簡樸與高貴,木料不增一分不減一分,只有漆面會定時更新。

第四百三十四代火樹王每天坐在這張木頭椅子上時,都要為它的悠久歷史驕傲一會,然後才處理政務,三百多年來從未懈怠,更沒有過厭倦,反而一天比一天激動。

這是一場比賽,歷任火樹王平均在位時間三百年左右,他剛剛超過這個數字,有資格挑戰那些壽命長久的前代王者了,五百四十一年,他牢牢記在心裡,每天活得小心翼翼,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打破這個紀錄。

簡樸的木製王座立在一座正方形的石台上,石台的長寬高都是九尺,王座在上面能夠隨火樹王的心意自由轉動,從未出現過失誤。

宮殿不是很大,陰森寒冷,從來沒有漏進過一絲陽光,每天在此辦公的大臣們穿著厚厚的襖衣,時不時還要輕輕搓手,好讓自己能更穩地握筆。

火樹王不僅擁有遠超常人的壽命,身體也更強健,他坐在宮殿正中間最高的位置上,穿著全套的火樹甲。心臟沉穩地跳動著,略微的寒意對他來說是一種享受。

火樹王的職責是監督十餘名殿內大臣和他們的助手處理大量公文,必要的時候簽字、蓋印,同時還要照看四面無瑕冰鏡。

宮殿的四面牆上各鑲嵌著一面巨大的鏡子,高兩丈,寬一丈五,平整如冰,毫無瑕疵,沒人知道它們是用什麼材料製成的,只知道它們不喜歡陽光。這是宮殿必須保持寒冷的最重要原因。

無瑕冰鏡能夠照見遠方的異動,它們就是火樹王的眼睛,比眼睛看得更遠、更多,而且永不疲倦,王座轉動,就是為了方便火樹王查看鏡中的情況,當他休息的時候,至少有一位大臣在殿內值班,將鏡中顯現的情況照實記錄下來。

北方總是一片灰暗。幾天甚至幾年都沒有清晰的場景出現,關於它的記錄總是最短,每當王座轉到這一邊時,火樹王就可以稍微休息一會。想些無關緊要的私事。

西方鏡內的景象則從不消失,樹、火、種樹者、看管者,多年以來,他們已經形成一整套完善而流暢的制度。連反抗與懲罰都變得一成不變,火樹王無需干涉,只需冷眼旁觀。一到三天之後,在相關的公文上寫上「閱」,事情就算結束了。

東方是崇山峻岭,山的另一邊就是捨身國,雖然有過改朝換代,半妖的守衛卻極少鬆懈,藉助大量不可移動的妖器與道統法器,這一片區域是捨身國最穩固的堡壘。可是再穩固的堡壘也有漏洞,偶爾會有妖族與人類潛逃進來,給止步邦帶來一點新鮮血液。因此火樹王對這面鏡子願意多看一會。

南方鏡關注的場景一直是海洋,無邊無際,變幻莫測,這一刻風平浪靜,等到王座再次轉過來時,可能就變成了驚濤駭浪。

這是火樹王最喜歡觀看的方向,那些勇敢的冒險者,以及龍賓會的使者隊伍,都是從這裡進入止步邦的。

火樹王好客,所有來者,無論是貴是賤、是人是妖,他都要親自接見,撫慰一番,打聽外面的情況,比對本地生長的臣民還要熱情。但熱情是一次性的,那些冒險者一旦進入止步邦就不能離開,從此成為火樹王治下的臣民,再也得不到這種禮遇。

只有龍賓會使者進入止步邦之後還能自由離開,每隔半年,符籙師們會送來大量物資,都是止步邦所不能生產的東西,對這些人火樹王也很熱情,每次還要交給他們一張清單,上面以止步邦全體臣民的名義索要一些「必需之物」,可能是一套精美的瓷器,也可能是據說皇京正流行的衣飾。

偶爾,符籙師們還會送來一批新的種樹者,對他們要加以嚴格訓練,消除常有的思鄉與僥倖之心,然後送到西邊。

火樹王此時正面朝南方鏡,大臣們的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火樹王的心中泛起一陣焦躁,符籙師們已經逾期兩個月沒來止步邦了,這是極為罕見的事情,更讓火樹王惱火的是,他許諾送給王后的一匹新樣五彩緞,就這樣被耽誤了。

南方鏡里的海洋突然晃動了一下,這種情形東方鏡也發生過,不是很頻繁,但是都被如實記載下來,符籙師們說可能有強大的妖族或是散修混進了止步邦,為此進行過數次全國大搜,卻從來沒有發現過蛛絲馬跡。

火樹王則有一個簡單的解釋:無瑕冰鏡存在的時間太久了,也有不準確的時候,用不著大驚小怪。

可這一次的晃動卻有點不同尋常,沒有馬上停止,而是繼續晃下去,好像連南方鏡都跟著動了起來。

火樹王挺直了身子,大殿內正在審批公文的大臣和他們的助手也都察覺到異常,一個接一個停下手頭的工作,轉身望著南方鏡,無不滿臉驚詫。

「或許是龍賓會的使者團終於到了,他們帶來的東西太多,所以引發了晃動。」一名剛取得駐殿資格不到一年的大臣討好地說,他猜到了火樹王這些天來悶悶不樂的原因。

「最好如此。」火樹王的聲音低沉渾厚,像是從地底深處發出的龍吟,極簡單的一句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也會顯出十足的威嚴。

他的目光一掃,大臣們又都埋頭苦幹,身邊年輕的助手們則時不時偷瞄一眼南方鏡,對持續不斷的搖晃越來越感到驚奇。

火樹王也很驚奇。但他不會輕易表露出來,坐在一張存在了十三萬多年的王座上,必須得具有與之相稱的穩重,這是他得以繼位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大概半刻鐘之後,搖晃終於停止,南方海域上掀起前所未有的巨浪,沖向陸地,似乎就要破境而出。

火樹王臉色微變,不過還好,巨浪迅速減弱。對王宮和海岸沒有絲毫威脅。

「最好是符籙師。」火樹王心想,這回對使團得表現出一點嚴厲態度,絕不能允許延遲事件再度發生,止步邦在為整個世界做出犧牲與貢獻,所有人類與妖族都從中受益,而止步邦的需求不過是那麼一點點,火樹王有資格索要更多,但他嚴守規矩,從不貪得無厭。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龍賓會才會懈怠。

無瑕冰鏡只傳遞景象,不傳遞聲音,可是當南方鏡里發生變化時。所有目光還是不約而同轉了過去,好像都接到了提醒似的。

火樹王的屁股差點從王座上抬起來,直到最後一刻才忍住。

巨浪剛剛消失,海面上出現了兩名奇怪的來者。一名看上去像是人類,身上卻穿著妖族常見的皮甲,另一名則是巨人。全身都穿著黑色的盔甲。

「那是獸妖嗎?這可罕見。」一位大臣問。

「獸妖也沒有這麼高大,那是……那是一尊雕像。」另一位大臣終於認出來。

眾多目光於是又都集中在矮小的來者身上。

「要將他帶來面見陛下嗎?」負責接待來賓的大臣向王座上的火樹王詢問,雖然每次都是如此,該問還是得問。

火樹王猶豫了一會,不知道為什麼,他不喜歡這位意外的闖入者和那尊古怪的雕像,或許是因為失望,沒見到期盼中的符籙師,只好將怨氣送給不合時宜的來者。火樹王覺得這並不公平,於是點點頭,允許大臣前去召見來者。

南方鏡恢復了平靜,來者和雕像已經飛到陸地上空,不在鏡子照射的範圍內了。

火樹王繼續履行職責,緩緩地轉圈,轉到北方鏡時他想,如果這位來者能向他解釋符籙師遲遲未到的原因,就可以得到獎賞,如果不能,就派到偏遠地區當守衛。

轉到西方鏡時,火樹王發現一名大臣正在下方眼巴巴地望著自己,於是停止轉動,輕輕點下頭,允許大臣開口。

「陛下,這位來者的飛行速度好像特別快。」

「嗯。」火樹王想起來了,來者在鏡中消失得的確非常快,但他還沒有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他雖然穿著妖甲,頭上的髮式好像是……好像是傳說中的道士。」大臣說到最後兩個字時,神情惶恐不安,其他大臣又一次停下手中的筆,齊齊看著他。

「道士?可他沒有簪子。」火樹王從來沒見過真正的道士,但見過不少圖像,藍色道袍和長簪子比髮髻更能代表道士。

「可他飛得這麼快,符籙師、散修和妖術師似乎都做不到。」

火樹王沉吟不語,他不得不考慮一下,如果真有一名道士進入止步邦,那將意味著什麼。

「道士是不准進入止步邦的。」另一名大臣顫聲道,嘴裡呼出團團白汽,「除非……除非遠荒祖火快要熄滅了。」

是有這樣一條預言,預言還有更多內容,包括火熄之後止步邦的滅亡……火樹王不相信這種倒霉事會發生在自己的時代,因此他決定不承認來者是道士。

剛離開不久的迎賓大臣從偏門慌慌張張地跑進來,「陛、陛下,來者自稱慕行秋,曾經是龐山道士。」

火樹王愣住了,既驚詫於來者的速度之快,又對「曾經是龐山道士」這句話迷惑不解,清晰的預言一下子變得晦暗難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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