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審案,沒啥好看的。

因為北宋的縣級政府,只對杖刑以下案件有終審權。一旦涉及徒刑,就需要移送州級機構,縣吏威脅百姓說要抄家,那基本是在欺負小民不懂法。

當然,縣衙既然有杖責之權,若是惹怒了縣官,不小心打死還是有可能的。

孫家是本縣大族,不方便打死,甚至不便屈打成招。

「太守,請給下官兩個月時間,定然勘結圓備,以供州院判罰。」王畋立下軍令狀。

所謂勘結圓備,就是把證據搜集齊全,把案件的性質給定死,然後移交給州級司法部門審理。

同樣的犯人,如果犯有多罪,還必須多次立案。

這叫「據狀勘鞫」,既確定一個訴狀,只能在訴狀罪名範圍內審理,防止羅織罪名造成冤假錯案。

對付普通人可以隨便來,對付孫家這種上頭有人的,任何一個步驟都不能疏忽。

朱銘不可能在雷澤縣等兩三個月,說道:「我留個人供你使喚,編入弓手便是。鄧春,你在這裡聽候王縣令差遣。」

「是!」鄧春拱手領命。

王畋說道:「正好本縣都頭被抓了,這位鄧壯士可做都頭。」

朱銘搖頭:「都頭還是讓本地人來做更好,你在此縣時日不短,應該有合適的人選。」

王畋笑道:「在這京東路,別的不多,壯士卻多,選個跟孫家有仇的豪傑便是。」

西鄉縣的常設弓手數量,基本只有一二十人,只在剿匪時進行擴編。

而京東路各縣,常備弓手動輒上百,因為盜賊實在太多了。甚至朝廷專門下達命令,讓京東路的弓手,每人配一把弩,刀槍等近戰兵器也要齊備。

可以這麼說,山東這邊的警察,比漢中的正規軍還更有戰鬥力!

全國之內,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都是被盜賊逼出來的,從慶曆年間的王倫起義(《水滸傳》王倫的原型)開始,山東盜賊殺官就變得稀鬆平常。鬧得最嚴重時,知府知州都不敢出城,知縣甚至需要宰相親自安排合適人選。

「王縣令,有人圍堵縣衙鬧事!」主簿耿鼎臣慌忙進來報信。

王畋質問道:「伱兼著縣尉,有人鬧事,你怎不處置?難道你不敢動手?還是你不方便動手?」

耿鼎臣縮著身子說:「縣衙弓手,皆為孫宗震舊人。都頭孫宗震被抓,在下實在無法命令那些弓手做事。」

朱銘說道:「你兼著縣尉,卻連弓手都無法指揮,昏庸無能至此,今後也別管縣尉司之事了,便讓王縣令代管縣尉司吧。」

耿鼎臣張了張嘴,既害怕惹惱知州,又不願放棄權利,只能硬著頭皮說:「縣尉缺額,主簿若在,主簿兼領縣尉。讓縣令代管縣尉司事,這於制度不合。」

朱銘笑道:「那你便去處理鬧事之人。處理不好,我會記下來。」

耿鼎臣都快委屈哭了,他為了往上爬,選擇跟孫家結親。無非是想藉助孫家兄弟的姨父,搭上蔡黨的那條線,可遇到一個強硬知州,簡直把他架在火上炙烤。

左思右想,耿鼎臣說:「事涉孫家,下官請求迴避。」

也就是說,縣尉司的權力,他不可能交出來,但因為親戚關係暫時迴避,事後他必須重掌縣尉司。同時,他不參與對付孫家,也可以裝作是被逼的,還能寫信到京城哭訴委屈,說不定能因此獲得蔡黨提拔。

朱銘和王畋聯袂而出,發現知縣曹元歸已經在應付。

縣衙大門口,聚集了兩三百人鼓譟。

整個縣衙的文吏、皂吏,至少有一半在看熱鬧,弓手更是做樣子阻攔,他們或多或少都跟孫家有關。

朱銘按劍而出,曹元歸大喊:「太守來了,不得再喧譁!」

屁用沒有,那些傢伙還在鼓譟。

朱銘詢問:「副都頭是誰?」

一個弓手回答:「副都頭生病了,今日沒來縣衙。」

朱銘呵斥:「病死沒有?沒死就把他抬過來!」

王畋在雷澤縣任職更久,對各種情況也更清楚,他立即叫來一個弓手十將:「你去把梁副都頭找來。」

十將卻說:「前頭堵死了,出不去。」

朱銘說道:「給你兩個選擇,要麼衝出去,要麼就地免職。」

十將猶豫數秒,只能提刀往外沖,口中嚷嚷道:「讓開,快讓開!」

鬧事之人卻故意往裡擠,一點縫隙都不留。

片刻之後,十將衣衫不整退回來,復命道:「太守,俺出不去。」

「你的弩箭為何不帶在身上?」朱銘質問。

十將說:「在城內一般都不帶弓弩。」

「要你何用?」朱銘對王畋說,「此人難以勝任差事,王縣令你來處置。」

王畋說:「既然辦不成事,就免去弓手十將之職。佩刀交出來!」

十將沒想到自己真被擼了,他取下佩刀,直接扔在地上,根本不把知州、知縣、縣令放在眼裡。

不管是徵稅還是搜刮,都需要這些胥吏和弓手配合,也需要得到孫家的支持,否則今後啥也不幹不成。他們自負有王可述在京城做吏部郎中,王可述上面還有蔡京,一個小小的知州算個屁?

見十將扔掉佩刀,其餘弓手也不再阻攔鬧事之人,齊刷刷退後幾步。

而那兩三百個鬧事者,趁機往前幾步,把衙前台階都給占了。

朱銘笑了笑:「退回大門內。」

知縣、縣令、主簿、文吏、胥吏,都跟著朱銘退回縣衙大門之內。

鬧事者還真不敢跟進來,他們並非盜賊,而是有組織的「良民」。在縣衙門口鼓譟,跟衝進縣衙鼓譟,性質是完全不同的。

雙方隔著一道敞開的大門對峙,竟然就此僵持住了。

朱銘感慨:「京東路的民風,果然名不虛傳。」

「二千石鮮不受侮」這句話,就是說京東路的知府知州,少有不被地方豪強欺負的。

朱銘只是抓了孫家兄弟,昨日下令抓人,今天就被堵在縣衙。

朱銘問道:「可知鼓譟之人,是以哪個為首?」

曹元歸道:「多數是鮮衣社的社眾。」

「黑社會啊,」朱銘低聲嘀咕一句,問道,「王縣令可敢下鄉另行招募弓手?」

「這個時候?」王畋有些猶豫。

朱銘指著前方:「就從那裡出去。」

王畋心裡發虛,山東諸縣豪強,擅殺縣官的案例,已經不止一個兩個。但知州發話,他只能鼓起勇氣說:「如何不敢?」

朱銘說道:「李寶,白勝,你們護送王縣令出城。鄧春,你帶人守在大門口。誰給老子搬一把交椅來?」

曹元歸親自去搬交椅,請朱銘坐下看戲。

王畋帶著白勝、李寶,去縣衙後院牽來三匹馬。他們本可以從後門離開,卻故意走大門,從鬧事者當中強行通過。

白勝慣常使槍,但人堆里更好用刀。

他撿起十將扔掉的佩刀,與李寶一左一右,護送著王畋通過。

今天鬧事的頭頭,便是鮮衣社的社首高化光,也即雷澤縣城裡的黑社會老大。

北宋的山東,鄉間多盜賊,城裡多黑社會。

而且還有一句話,叫「曹濮人專為盜賊」。是講朱銘任職的濮州,還有王傑任職的隔壁興仁府,這兩個地方的百姓特別喜歡做盜賊。興仁府那邊更嚴重,「曹為盜區,重法不能止」。

城外盜賊,多是活不下去的百姓組成。

城內黑社會,則往往勾結大族,成立各色各樣的社團。比如名臣曾鞏,就在章丘懲治過「霸王社」,霸王社光是首領就有31人,且成員多出自地方豪強家族。

眼前這鮮衣社,跟霸王社一個性質。

幾位社團首領,全是豪強子弟,依附於孫家為非作歹。

「讓開!」王畋呵斥。

社團老大高化光,鼻孔朝天冷笑道:「不讓。」

王畋說:「刀給我。」

白勝遞上佩刀。

王畋貼到高化光跟前:「我乃雷澤縣令,朝廷命官。今日你若不讓開,只有兩個結果,或是我殺了你,或是你殺了我!」

「你殺我試試!」高化光滿不在乎。

王畋二話不說,舉刀便往前劈。

高化光不敢提著兵器大鬧縣衙,他手裡只有一根棍子,連忙橫棍阻擋,氣急敗壞道:「你這鳥官,還真敢動刀啊!」

王畋完全不懂武藝,就是掄刀亂劈。

高化光左右格擋,身後之人也連連退讓,這廝被逼得沒法了,只得喊道:「放這鳥官出去!」

三人牽馬衝出人堆,王畋連試幾次,都無法騎上馬背,虛脫道:「快扶我上馬。」

白勝和李寶,連忙攙扶他騎馬。

別看剛才挺威風的,王畋已嚇得渾身發軟,半趴在馬背上縱馬出城。

高化光叫來一個社團成員,低聲耳語道:「通知徐二,讓他在郊外設伏,等這縣令回來,直接宰了便是!一個鳥知州,也敢來雷澤縣擺威風。真惹惱了俺,連他知州也一併殺了。」

黑社會不敢在城裡殺縣令,卻敢聯絡鄉間盜賊出手。

徐二便是雷澤縣有名的馬匪,其麾下賊寇,全是被馬政逼得破產的中小地主。

殺官造反,稀鬆平常,大不了躲起來避風頭,事後再通過官府中人招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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