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明眼人都看得出,張斐昨夜是絕對沒有通宵達旦,瞧他那精神奕奕的模樣,一看就知道是睡到自然醒,說不定還在床上賴了一會兒。

確實!

張斐並沒有熬夜,而且還是故意遲到的。

原因就在於開封府從受理此案後,就好似將他視作敵人一般,這何時開庭,也都不問一聲,就他們開封府和檢察院決定,這對於趙文政而言,其實是非常不公平的,就算你們受到壓力,也得三方坐在一起,商量一下。

這尊重是相互的。

你不尊重我,那我為何要尊重你。

小肚雞腸的張斐,自然得想辦法說出自己的委屈,可不會全憋在肚裡。

反正他知道皇帝會在這裡。

至於許芷倩擔憂這會惹怒曾鞏,張斐是完全不在乎,既然伱主觀上都已經將我視作敵人,那我討好你也沒用,我還不如揶揄你幾句。

曾鞏確實也很不爽,但為避免貽人口實,他只能好聲好氣跟張斐商量,要不要擇日再審。

不過這對於在坐的賓客們,真不算什麼稀罕事。

但凡在堂上跟張斐較量過的主審官,幾乎都吃過這虧。

當然,這都是因為他們潛意識裡那官為尊的思想,老想著用官威去壓張斐。其次,他們還都是明事理的,這要是換王鴻來,那就直接打板子,我就是貴,你就是賤,誰特麼跟你講道理。

稍作準備後,便正式開審。

蘇轍先是傳召了被告王洪進上堂來,先是詢問其是否虛報財物,又是否偷稅漏稅。

王洪進對此是供認不諱。

在鐵證面前,這就沒法否認啊。

語氣不帶有一絲感情,可見他知道自己是一個將死之人。

蘇轍又問道:「不知你是憑何手段偷稅漏稅?」

王洪進道:「主要隱匿不報。」

「隱匿百餘頃?」

蘇轍好奇道:「這麼大一片土地,想要隱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據我們所查,這些田地的糧食,都是盡數送到宗正寺趙知事家的倉庫裡面,而你的父親又恰好就是趙知事家的宅老,顯然這些土地也都是屬於趙知事的,這才是你們能夠偷稅漏稅的原因?」

「我反對!」

張斐站起身來,道:「對方這只是無端猜測,企圖誘導證人說出對我當事人不利之言。」

蘇轍立刻道:「我絕非是在無端猜測,這百餘頃田地,卻從未繳納一文錢稅,這尋常百姓是絕無可能做到的。」

曾鞏點點頭,道:「你繼續問。」

張斐無奈地坐了下去。

許芷倩小聲道:「這蘇小先生比上回要進步不少啊!」

張斐點點頭道:「他確實比他哥哥要難對付一些。」

蘇軾還是有些詩人的爛漫,聰明但並不嚴謹,上回蘇軾就是敗在這上面,這在公堂上一個很大的缺點。

也不知道他現在有沒有改進。

王洪進沉默少許,點點頭道:「不錯,我之所以能夠偷稅漏稅成功,確實是憑藉老爺的身份。」

門前一陣譁然。

這可是公開審理,百姓也能來觀審的,尤其是這還是張斐重臨開封府,決不能錯過啊!

贏了贏了!

而觀眾席上面是一陣激動,又偷偷瞄向坐在一旁的皇帝。

這趙頊臉上確實也有些掛不住。

蘇轍道:「我暫時沒有問題了。」

張斐站起身來,「王洪進,你方才說你是憑藉趙知事的身份偷稅漏稅,那麼趙知事是否有明確指使過你偷稅漏稅。」

王洪進搖搖頭道:「沒有。」

張斐道:「那你又是怎麼憑藉趙知事的身份去偷稅漏稅?」

王洪進道:「因為大家都知道這些土地都是屬於趙知事的,我再使一些手段,隱匿那些土地,那些稅吏,衙前役也不會仔細去調查的。」

張斐道:「也就說偷稅漏稅是你自己的行為,而與趙知事無關。」

王洪進點點頭道:「是的。」

「我問完了。」

張斐坐了下來。

齊濟輕輕哼道:「就知道他會棄車保帥,讓王洪進來頂罪。」

「如此大一筆稅,區區王洪進又豈能抗得下。」

蘇轍站起身來,表示要傳召被告趙文政。

很快,趙文政就坐在了被告席上,白蒼蒼的老頭,哪裡想過自己會有今日,他很是尷尬了瞧了眼坐在左上方的趙頊。

趙頊卻稍稍給了他一個安慰的眼神,別慌,朕會救你的。

這給予趙文政極大的鼓勵。

坐在近處的大臣捕捉到這個細節,這怒氣又開始上涌。

殊不知趙頊要的就是這效果,不然他今日都不會來,坐在這裡很尷尬的。

「趙知事!」

蘇轍先是拱手一禮,然後才問道:「方才王洪進說他名下的土地和買賣,幾乎都是趙知事的,不知可否屬實。」

趙文政點點頭道:「不錯,是我安排他去幫我打理那些田地和買賣的。」

蘇轍問道:「為什麼?」

趙文政道:「為求方便。」

蘇轍繼續問道:「此話怎講?」

趙文政道:「如果都記在我名下,事事都得來找我,我哪有閒功夫去處理那些事,我認識的許多人都是這麼做的。」

富弼、司馬光他們仿佛都能夠聽到一陣心跳加速生。

蘇轍瞟了眼貴賓席上,心想,算了,還是先別節外生枝。他並沒有問具體有哪些人,又問道:「可是據我調查,在趙知事名下還有著十頃土地。」

趙文政點點頭。

蘇轍道:「可是這十頃土地也未有繳納過一文錢稅。」

趙文政立刻道:「那十頃土地是免稅土地,不需要繳稅。」

蘇轍微笑地問道:「也就是說趙知事將所有免稅土地放在自己名下,而將所有要繳稅的土地全部記在王洪進名下。」

門口一人哼道:「這用問麼,我都知道。」

不少人紛紛也都出言諷刺。

趙文政臉上一陣青,一陣紅,表情非常精彩豐富。

雖然張斐有交代過,但是他也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心裡也是很煎熬,堂堂宗室坐在這裡被人審問,而且每個問題都很要命。

「肅靜!」

曾鞏一拍驚堂木。

門口立刻安靜了下來。

趙文政這才點頭道:「是的。」

「為什麼?」

「方才我不是說了麼,是為求方便,如此一來,稅吏就不會來找我,可以直接找王洪進。」

「那不知趙知事是否知道,王洪進並未繳納一文錢稅。」

「現在我知道了。」

趙文政道:「但事先我並不知曉。」

「一點也不知道?」

「不知道。」

「那此次王洪進向稅務司虛報財物,趙知事可知道?」

「知道。」

趙文政點點頭。

認這個罪,也就是罰點錢而已。

蘇轍道:「也就是說,這是趙知事指使王洪進這麼做的?」

「不是。」

趙文政果斷否認,「是王洪進蠱惑我的。」

蘇轍立刻問道:「不知王洪進是如何蠱惑趙知事的。」

趙文政道:「王洪進告訴我,說這免役稅並不合理,同時祥符縣許多大地主也都不會據實已報,我也不知道具體情況,此類事都是他在處理,我就說讓他看著自己辦。」

蘇轍道:「趙知事身為宗室!」

「我反對!」

張斐站起身來,義正詞嚴道:「此案只關乎趙知事,與宗室無關,而蘇檢控此番稱呼,可能誤導旁人認為趙知事就代表整個宗室,這隻怕是別有用心。」

「抱歉!我不該這麼問。」

蘇轍深吸一口氣,畢竟皇帝坐在這裡的,轉而又問道:「方才趙知事說事先對王洪進偷稅漏稅一事並不知情,難道趙知事從不查帳嗎?」

趙文政道:「每隔兩三年都會查一查,平常都是我家帳房在算,我也並未聽說帳目有問題。」

「沒有問題?」

蘇轍道:「據我們目前所查到的證據,王洪進光去年共偷稅就達到一千三百五六石,如此一大筆的稅收,帳目會沒有問題?」

門口的觀眾們頓時倒抽一口涼氣。

貴賓席上更是精彩萬分,如王安石、趙抃等人是直搖頭,一年偷稅一千多石,這國家財政能不出問題嗎?

但也有些人則是冷笑以對,好似說,你們宗室比我們可狠多了,你皇帝憑什麼怪我們。

這其實也是封建社會一個大問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這皇帝也不是什麼好鳥,你占大頭,咱們占小頭,合情合理。

趙頊眼中閃過一抹怒火,但也就是一閃即過。

趙文政情不自禁瞄了眼趙頊,然後是強裝鎮定,「去年的帳目,帳房那邊還未算清楚,不大清楚。」

張斐看在眼裡,心道,這個老頭可真是沒點定力,還是跟王學士他們合作愉快。

蘇轍笑道:「好在這並不難查,因為每年繳稅都是會有稅鈔的,但是我們檢察院調查過你們府上的帳目,並沒有任何稅鈔的記錄。」

趙文政道:「其實在最初兩三年間,王洪進曾上交過稅鈔的,但之後便沒有了。」

蘇轍問道:「為何?」

趙文政道:「因為王洪進每年都為我賺得不少錢,且年年增多,我對他也就放下心來,沒有要求太嚴格,況且這稅收也沒有多少錢。」

蘇轍突然向曾鞏道:「稟告曾知府,據我們所查,由於相隔十年之久,祥符縣那邊的帳本遭受鼠蟲毀壞,有不少缺失,我們並沒有查到相關記錄,而趙知事府上的帳簿恰好也有損壞,暫時是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在最初兩三年間,王洪進就曾交過稅,以及向趙知事上交過稅鈔。」

曾鞏點點頭。

「我暫時沒有問題了。」

蘇轍坐了下去。

文彥博不禁道:「這趙知事回答的都沒有底氣,又是遮遮掩掩的,這如何能夠勝訴。」

但凡腦子都沒壞,都看得出肯定是趙文政指使的,王洪進就只是一個替罪羔羊。

富弼道:「這偷稅漏稅還是最容易辯訴的罪名,如果這他都反駁不了,那接下來的罪名就更無法反駁。」

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張斐身上。

張斐站起身來,道:「趙知事,據我所知,那王洪進乃是你家宅老的兒子。」

趙文政點點頭。

張斐道:「並非是親人關係,那你請他幫你搭理,定是有所報酬的吧?」

趙文政點點頭道:「有得。」

張斐問道:「不知是多少?」

趙文政道:「最初是定得每月五貫,且包吃住,但後來他為了我賺得不少錢,故而我每月給他加了二十五貫,每月共三十貫錢,並且每年還都會給他一些獎勵。」

張斐道:「這可不少啊!」

趙文政點點頭道:「是的,王洪進比他爹的酬勞還要多。」

張斐點點頭,偏頭看向許芷倩,「丁二丁三。」

許芷倩立刻翻出兩份文案遞給張斐。

張斐拿起來道:「啟稟知府,這裡面就是趙知事與王洪進的僱傭契約,以及最近三年給予王洪進獎勵的帳目支出,還包括趙知事與一些家僕僱傭契約,這足以證明,趙知事並沒有說謊。」

「呈上!」

但曾鞏眼神卻閃爍著疑惑。

黃貴立刻走過來。

張斐遞過去,笑道:「一式兩份,我還為蘇檢控準備了一份。」

黃貴呵呵道:「以前你上咱開封府,多半也就準備一份,這回時辰這麼趕,你還準備了兩份,可真是不容易啊!」

張斐神情一滯,小聲道:「黃主簿有沒有興趣來我律師所,我出五倍的工錢。」

黃貴當即瞪他一眼,將一份拿起遞給曾鞏,另一份則是讓人拿給蘇轍。

齊濟好奇道:「這有什麼可說的?」

蘇轍草草翻了翻,沉吟少許,問道:「你認為王洪進每月就得這點錢嗎?」

齊濟聽得眉頭一皺,暗罵道:「這小子真是狡猾!」

貴賓席上也在竊竊私語。

他們似乎不太明白,談得交稅,張斐卻在工資方面這麼下功夫。

曾鞏看了看,然後又向張斐問道:「這能說明什麼?」

張斐道:「答案就在王洪進身上。」

曾鞏點點頭,道:「傳王洪進。」

王洪進又上得堂來。

張斐道:「王洪進,方才你在下面也應該聽見了,趙知事可有說錯?」

王洪進搖搖頭。

張斐道:「據我所知,你家有七位妾侍。」

王洪進點點頭。

張斐又問道:「其中一位妾侍,是你花了六百二十貫在祥符縣的福瑞樓買下的,其餘六位,最多的你花了兩百貫,最少你也花了二十貫,前前後後加在一起,你一共花了一千一百餘貫。」

王洪進點點頭道:「是的。」

張斐又問道:「而在去年年初,你又花了八千貫在汴京外城城西買下了一間小宅子。」

王洪進點點頭道:「是的。」

張斐道:「你可有證據證明,這是你自己買得,而不是你幫趙知事買的?」

妾侍當然不需要過問,但是這宅子可得問清楚。

王洪進道:「為了瞞住老爺,我是讓家裡的一名妾侍偷偷代我買的,如果是幫老爺買得,我不需要去隱瞞,而且我家老爺近年來也買過宅子,但也從未吩咐過我去做這種事。」

張斐點點頭,道:「據我所知,你還在中牟縣有一個秘密糧倉,如今那裡都還屯有三千五百石糧食。」

王洪進點點頭道:「是的。」

蘇轍皺眉道:「看來我們還得增強我們檢察院的偵查手段,不能完全依靠稅務司啊!」

齊濟也是點點頭。

可見他們完全不知道此事,而稅務司也並沒有提供這個秘密糧倉的收入。

但這卻都是事實,王洪進管理這麼多財產,他能不貪嗎。

張斐又問道:「你可有證據證明,這個糧倉是屬於你的,而不是趙知事的。」

王洪進道:「我想在老爺的帳簿上,是不可能找到任何有關這個糧倉的記錄。」

張斐笑問道:「這就奇怪了,將你這些年來所得的酬勞和獎勵全部都加在一起,都沒有這麼多錢,更不說你家每年的日常開銷也不少。不知這些是從哪裡來的?」

王洪進道:「我每年都會瞞報一些帳目,其中就包括每年所要繳納的稅收。由於我後來發現老爺並未意識到,咱們如今每年繳納的稅要比之前多得多,也不常過問,故此我就利用老爺的身份隱匿土地,偷稅漏稅,然後又將這部分錢挪給自己。」

但貴賓席沒有一個人認為這是上樑不正下樑歪,或者幸災樂禍,反而都是在大罵張斐太狡猾了,這都能夠給他找到機會。

顯然他們已經明白張斐的意圖。

張斐就問道:「難道你就不怕趙知事突然要查稅?據我所知,趙知事習慣每隔兩三年,都會詳查一次帳目。」

王洪進道:「我都有準備假稅鈔,即便老爺要查,我也能拿這些假稅鈔給老爺看。」

「原來如此。」

張斐點點頭,又看向許芷倩道:「丁四。」

許芷倩又將一份文案遞給張斐,張斐接過之後,「我這裡有著王洪進個人家財的證明,以及他這兩年所準備的假稅鈔。」

齊濟當即哼道:「祥符縣剛好是三年銷毀一次稅鈔,而明年剛好是第三年,又是那麼巧,你留著這兩年的假稅鈔,真不知道你這是防著趙知事,還是在防著官府。」

其實他們都知道,這些大地主平日裡偷稅漏稅,都會留有假稅鈔以防不時之需,這東西到底違法,他們也怕被查啊!

雖說百姓心裡都清楚,很多官員偷稅漏稅,但這並不是一種公開行為,這就是違法的,這些人還是玩各種手段去隱瞞稅收。

曾鞏一一看過之後,又跟黃貴低聲交流一會兒,只見那黃貴是直搖頭,然後又抬頭向王洪進問道:「這是假稅鈔嗎?」

他堂堂開封府知府,竟然完全認不出這稅鈔的真假來。

王洪進道:「我是從一個名叫熊平的稅吏手上買的。」

曾鞏低聲向李開道:「你馬上派人去查查看?」

李開點點頭。

曾鞏又看向張斐,示意他繼續。

張斐環目四顧,笑道:「即便趙知事非常信任王洪進,但到底王洪進只是宅老的兒子,趙知事還不至於大方到,讓王洪進擁有萬貫家財。事實很明顯,王洪進是欺上瞞下,利用趙知事的身份偷稅漏稅,同時又向趙知事隱瞞未有繳稅的事實,然後將這部分錢據為己有。」

蘇轍瞧了眼張斐,笑道:「這只是你的猜想和推測,即便王洪進向趙知事隱瞞了收入,也不代表這裡面就包括每年需繳納的稅錢。」

張斐微微聳肩道:「但檢察院也沒有證據可以直接證明,是趙知事指使王洪進不交稅的。」

齊濟道:「但是土地和買賣都是趙知事的。」

張斐笑道:「但卻是記在王洪進名下的。」

齊濟冷冷一笑,咱們走著瞧。

蘇轍突然道:「但是我們卻有證據足以證明,是趙知事指使王洪進去侵占官田的。」

之前那只是熱身,那條偷稅漏稅的罪名都還是臨時加上去的,侵占官田,販賣私鹽才是重頭。

張斐笑道:「我有了解過那些證據,很可惜,那些證據統統都不能作為呈堂證供,你們可能得另外想辦法證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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