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九章 文武與法(四)

這郭逵在西北的名望,可真是不一般,要知道他可是接連受到范仲淹、韓琦兩代大宰相的提拔。

這是要拉他下水的節奏嗎?

因為如這種案件,可就怕這種事啊!

而面對大家的目光,郭逵只是微笑以對,畢竟人家是見過大場面的,官場裡面的血雨腥風,可也見識過不少。

「陸知府請放心,郭相公也是今日的證人之一,待會我自會詢問他相關事宜。」

張斐笑著點點頭,又低頭翻閱起文案來。

而此時坐在這裡的賓客,多數還都是第一次見到皇庭審案,見張斐恁地磨蹭,問兩個問題,就翻看一下文案,不禁也是直搖頭。

這就是所謂的憑能力上位。

你到底有沒有準備?

在這臨時抱佛腳。

如包拯、范仲淹他們審案,都是之前就將所有證據,背的滾瓜爛熟,如此才能夠應對庭上的意外事件。

不能在爭辯的時候,跑去翻書,這在文人看來,是非常尷尬的。

在認真審閱一番文案後,張斐抬起頭來,看向陸詵道:「在治平四年初,西夏部落酋長令希望歸附我朝,而當時主管此事的,好像也是陸知府。」

陸詵微微一愣,旋即點點頭。

不少文官內心揪起。

他們中不少人也知道此事,但這與綏州一戰,其實是沒有任何關係的,張斐突然提到這件事,顯然是要抓陸詵的軟肋。

果然!

這小子是偏向種諤的。

反之,種諤那邊的武將,則是暗自竊喜。

張斐問道:「不知當時陸知府是如何抉擇的?」

陸詵道:「起初我是拒絕的。」

張斐問道:「為何?」

陸詵道:「因為我擔心會引發兩國交戰。」

我要是個珥筆,他若這麼回答,那他就完了,唉.可惜我是一個庭長。張斐安耐住內心的騷動,點點頭,「之後呢?」

陸詵道:「之後種子正勸說我接納其歸降,而我也答應了。記得沒過多久,西夏方面就來要人,也是種子正給我出得主意,讓西夏方面用景詢來交換,對方沒有答應,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在此案中,他從不否認種諤的軍事才能和遠見,但他也認為種諤為人傲慢自大,不聽軍令。

張斐問道:「這景詢是何人?」

陸詵道:「景詢本是延州將領,後來因犯事,而逃亡西夏,對於我們延州地勢非常清楚。」

張斐點點頭,「在面對敵將歸降時,陸知府似乎表現的都是異常謹慎,陸知府可否解釋一下,自己對外事的主張嗎?」

陸詵道:「我對外一直主張和談,而非是戰爭。因為事實已經證明,在和平時期,我大宋將會獲得長遠的優勢,此乃我國之長處,也正是因為如此,對方總是希望挑起禍事,打斷我國的繁榮,同時穩定對方國內的不安局勢。而我大宋每次發動戰爭,無論勝敗,百姓必將是生靈塗炭,哀鴻遍野。」

說到這裡,他稍稍停頓了下,看向張斐道:「張庭長可有見識過戰後的景象?」

張斐愣了下,搖搖頭道:「沒有。」

陸詵道:「換子而食,食草啃樹,方圓百里是寸草不生,不是天災,而是飢餓所至,你就會知道為何我希望極力避免對外的戰爭。」

不少官員是神色動容,頻頻點頭。

在西北的官員,都知道陸詵所言非虛。

但也有一部分官員,是嗤之以鼻,嘴裡嘀嘀咕咕絮叨著,仿佛想要上去與陸詵爭辯。

張斐點點頭道:「雖然我沒有見識過陸知府口中的生靈塗炭,我也希望有生之年都不要見到。而且我看過陸知府在邕州的政績,在面對當地部族的騷擾,陸知府是選擇整治當地吏治,加強軍備,以武功威懾,不戰而屈人之兵,最終也迫使南交遣使入貢,使得兩地百姓得以安寧。」

陸詵不禁愣了愣,似乎有些不太習慣,在他心裡,張斐就是敵對方,但這一番話,顯然是有利於他的。

這是捧殺戰術嗎?

兩邊賓客也是一臉懵逼。

你到底是向著那邊的。

陸詵在邕州的政績確實是可以證明,他在延州的主張是有一定道理的,而且他的主張是一貫的,他在延州也是整頓吏治,建築要塞,加強軍備,迫使對方不敢來進攻,他只是不主張發動戰爭。

他就是一個標準的鴿派,鴿派可不是投降派,鴿派只是認為,戰爭是無法達到政治目的,結果就只是兩敗俱傷,反而平和對己方是有利的。

其實一個成熟的政治制度,必然是要有鴿派和鷹派,因為戰爭只是政治的延續,如果只有鷹派的話,結果就是必須打,不管這國家內部已經出現什麼問題,即便這場戰爭不能帶來一絲好處,都要打到底,而統治階層也會被架在上面,下不了台,打著打著,這國家就沒了。

如果只有鴿派,那就是人有板磚,我有臉,拿著天靈蓋去接狼牙棒,那就更加糟糕,至少鷹派還會還手。

只有兩派都存在的時候,統治階層才能夠根據當下的情況,去選擇重用鴿派,還是鷹派。

比如說現在,趙頊現在就開始陸續重用鷹派,但他沒有捨棄朝中的鴿派,萬一打不過,就還得轉回來。

這外事必須要靈活,該勇的時候勇,該慫的時候必須慫,但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他會慫得非常漂亮,至少表面上不能讓人看出來。

但不靈活的外交,肯定是死路一條。

然而,陸詵自己都沒有想到,拿自己在邕州證據來給自己的主張提供支持。

陰謀!

這裡面一定有陰謀!

肯定會有轉折。

而正當大家打起精神,期待轉折時,張斐卻道:「本庭長暫時沒有問題了,陸知府可先下去歇息一下」

這就沒了?

陸詵一臉錯愕。

這是什麼審法。

兩邊賓客,也都是面面相覷。

也沒問出個結果來。

這一連串問題下來,是無人看出,張斐到底是傾向哪邊的。

要知道這裡在坐的,全都是官場老司機,察言觀色的功夫,那可都是當下一流的,畢竟他們每天遇到的人和事,都是非常複雜的。

愣神間,一個庭警已經上前來。

陸詵站起身來,突然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就還想繼續聊下去。

因為這種半公開式的,直來直去的聊天,在官場可是極為罕見的,沒有那些虛偽的恭維和陰狠的算計。

反正張斐是直接問,他也是如實答,大家都不避諱。

下來之後,他才覺得這皇庭還真是不太一般。

張斐趁機喝了一杯茶,然後敲槌道:「傳種諤種副使。」

種諤是很自覺地上得庭來,但是相比起陸詵的泰然自若,他的神情就有些複雜,其實他坐在下面時,是躍躍欲試,恨不得當庭與陸詵爭辯,但真到他出庭,又是忐忑不安,如坐針氈。

等到種諤坐下之後,張斐便是問道:「種副使,方才陸知府的供詞,你也應該聽見了。」

種諤點點頭。

張斐低頭瞧了眼文案,又抬頭言道:「根據我們所得的證據,在你當初上報給朝廷的內容中,是明確表示,已經成功誘降嵬名山。

但是陸知府方才說,你只是為求朝廷允許你出兵,故而謊報軍情,對此你有何解釋?」

種諤突然神情激動道:「我沒有謊報,我只是據實已報。」

原來方才這一句話就一直憋在他心裡的。

張斐好奇道:「但是有士兵見到當時嵬名山提槍上馬,準備與我軍爭鬥,不知這是否屬實?」

種諤猶豫片刻,道:「這這也是事實,但我也是事後才知道,嵬名山並沒有答應歸降。」

張斐問道:「事後才知道?」

種諤道:「因為我是通過已經歸降的嵬名夷山去勸降其兄嵬名山,並非是我直接與嵬名山接觸。而嵬名夷山又是通過嵬名山身邊的親信李文喜去勸降,可誰能想到那李文喜會從中作梗,為貪取錢財,謊稱嵬名山已經答應歸降。

如果我真的只是想要貪功冒進,那我根本也無須花錢去誘降,這也是有可能會失敗的。」

張斐點點頭,又問道:「那你當時是如何去接納嵬名山的歸降?」

種諤沉吟片刻,道:「正如陸知府所言,我是全軍出擊,以突襲的方式,包圍了嵬名山的族帳。但這在戰場上是非常正常的。」

張斐問道:「是嗎?」

種諤點點頭道:「首先,即便嵬名山答應歸降,但也有可能其中有詐,我必須要做好萬全的準備,無論對方是否真實歸降,我都會選擇這種方式,如此才能夠確保萬一。

我也是向朝廷據實上報,未有篤定其中就不會意外。故此在後來朝廷下達的詔令中,也是命令讓陸知府和當時的薛轉運使來謀劃此事,由我來與對方接洽,可見朝廷也沒有認為我軍已經拿下綏州,只是支持我軍誘降對方。

其次,在過往的誘降的事例中,不少部族首領答應歸降,但其下屬卻不願意歸降,導致我軍接納他們歸降時,其部下臨陣倒戈,導致整個計劃失敗,我不能給對方這個機會。

這也是為何我未等朝廷的詔令,便直接出兵,因為這種事,一旦走漏風聲,多半是會功虧一簣,當時是千鈞一髮。」

張斐道:「所以種副使當時考慮到各種可能發生的意外,也是經過周密的部署。」

種諤點點頭道:「在出兵之前,我是非常清楚的知道對方主力在何處,以及其兵馬的數量和部署,故此當時即便嵬名山沒有歸降之意,但我軍才能做到不費一兵一卒,俘獲其酋長首領三百人,百姓一萬五千戶,兵士一萬人。」

張斐道:「但是種副使有沒有考慮到,這會使得我國與西夏發生大戰,而當時官家才剛剛即位,我方並未做好與西夏開戰的準備。」

種諤道:「我從未認為當時我大宋與西夏是和平共處的,西北邊境的戰事從未停歇過,那綏州乃是我中原故土,卻還被西夏占著,這和平又從何談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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