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近晚的時候,風停雪息,但是天氣反而更加酷寒刺骨,四周的密林漸漸陰暗下來,不時傳來櫟樹的枝葉發出的嗶嗶啵啵的炸裂聲。蹄聲由遠而近,踏碎路面積雪,隨後一隊擔任斥候的傭兵騎著馬出現在蜿蜒小徑的盡頭。

「就是這裡了,丟下標記,我們回頭吧。」一名傭兵向周圍張望一番,然後建議說。

「這樣不好吧,按照要求,我們不是要在附近盤查哨探一番嗎?」另一名傭兵似乎還保留著幾分責任感,皺了皺眉頭說。

「要哨探你自己去好了。」第一名傭兵不滿地說。「前幾次又不是沒檢查過,別說強盜,連人毛也沒找到一根。」

「對,這麼天寒地凍的,哪兒有什麼強盜?」其他傭兵也紛紛開口反對,「都是那些腦滿腸肥的商人老爺,怕我們這些人太閒了,才弄出來的勾當。」

「不過回去可以拿到滿滿一袋子烈酒,這倒不錯。」

「沒有酒,老子早就不出來啦!」

帶著這樣的紛亂說笑抱怨,這隊騎馬的傭兵勒轉馬頭,向著來時的方向飛奔而去。疏忽大意的他們完全沒有想到,就在他們丟下標記不遠的地方,樹影雪坡之後,許多身穿厚重皮毛護甲,披著白色披風的人就躲藏在哪裡,手中上了弦的十字弩一刻都沒有離開這些傭兵身體上的要害,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小徑盡頭。

或許對於這些擔任斥候的傭兵來說,失職的同時也是一種幸運吧?

詹姆斯深深凹陷的雙眸中透出一股不屑的味道,不過轉瞬即逝。別看他在虓眼勳爵面前擺出一副張狂的樣子,實際上如果不是戰鬥經驗豐富,指揮能力也很不錯,詹姆斯也不會成為特別行動對的隊長,更不會成為聲名顯赫的魔山雙翼之一。按照詹姆斯的判斷,這支商隊的規模的確不小,而且對於一般的隊伍來說,護衛也算精幹,甚至隱隱能夠看出軍方行軍的味道來。

「或許是護衛的指揮者中有當過軍官的退役老兵吧?」詹姆斯冷冷的想著,「可能是騎士,不過最多只是普通騎士而已。」

讓詹姆斯有這樣的想法並不奇怪,從王[***]隊中退役的不少下級軍官都會被商會聘用為護衛隊長。不過高階騎士可沒有落魄到需要在商會中擔任護衛來混飯,實際上只要不太在意酬勞多少的話,許多領主都十分非常樂意讓高階騎士駐紮在自己的土地上面的。

不過既然有退役老兵的參與,這支商隊就沒有那麼容易襲擊了。騎士很可能會成為指揮核心,讓一團散沙的護衛變得更加凝聚,更加具有戰鬥力。而且和突襲天平商會和聖光商會那次不同,畢竟這支商隊的人數要遠遠多於那兩個商會,詹姆斯手下的戰士又折損了不少,想要打出一場像昨天那樣的全殲戰果,的確存在一些困難。

「傳我的命令,所有人就地隱蔽,沒有接到我的命令,不許貿然攻擊。」詹姆斯悄聲下達命令,然後由他身邊的傳令兵依次傳到了所有埋伏地點。周圍的樹林隨後安靜下來,四下寂然,只有頭上偶爾傳來烏鴉嘶啞難聽的叫聲。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有幾次遠處似乎傳來車馬粼粼的聲音,然而當詹姆斯側耳傾聽的時候,卻又什麼都沒有聽到。只有烏鴉還在時不時發出嘶啞而高亢的怪叫,而且不止一隻,數十米外還有幾隻彼此應和著。詹姆斯讓這些不祥的鳥兒叫的有些心煩意亂,但是他並沒有想辦法去驅趕它們——沒有什麼比樹上棲息著鳥兒更加讓人放心的地方了。

這些一身黑羽的食腐者在薄暮森林裡不算多見,雖然北境郡每個地方都可以時而看到它們的身影,但是大多數還是棲息在比較溫暖,也容易獲得食物的城鎮周邊。凜冬深雪,到處白茫茫一片的薄暮森林找不到多少食物,能夠聚集這麼多的烏鴉……真的是件反常的事情。

詹姆斯心裡突然升起了不祥的預感,傳說中這些大烏鴉能夠聞到死亡的氣息,最喜歡在將死者的周圍逡巡不去。不過下一秒鐘他就將這些胡思亂想全部甩出腦海,因為這一次在他耳邊響起的不僅是馬蹄聲,車輪滾動的咯吱聲,甚至還有金屬相互碰撞之聲,粗魯的吆喝聲和笑罵聲!

商隊真的來了。

這次不是錯覺,暮色之中,一隊馬車出現在小徑轉彎處,聲音越來越大,護衛在馬車旁邊的傭兵們的交談聲都清晰起來,好幾個人都在抱怨著什麼,而後傳來有人發號施令的聲音。車隊隨之減慢速度,緩緩朝著詹姆斯設下的包圍圈前進,最後恰好停在了幾個埋伏地點的正中央。

看著車隊老老實實的鑽入自己設下的圈套,然後派出沒用的斥候哨探附近道路;看著那些傭兵跳下馬背,活動手腳,同時抱怨著旅途的勞累;看著穿著厚皮袍子的商人們從馬車圍成的圈子裡面鑽出來,一面交談一面跺著腳。詹姆斯露出了兇狠而得意的笑容,他知道,一場勝利已經有九成握在掌心之中了。

看樣子這不是休息,而是準備宿營了。

詹姆斯輕輕活動著手腳,沒有發出比微風掀開一片樹葉更大的動靜,在薄暮森林中埋伏實在是一件苦差事,即使是以他稱號騎士的體質,幾個小時之後也感到手指和腳趾都有些發麻,鎧甲更是冷得和冰塊一樣。如果是一般的士兵,哪怕是王[***]的精銳,都沒法在雪地里埋伏這麼久,不過對於死神騎士團特別行動隊的每一位戰士來說,這種程度的埋伏和等待並不會造成多大麻煩。

他們本來就是死神的刀鋒,來無影,去無蹤,吃苦耐勞,兇狠嗜血。以生命的凋謝為歡樂,以死神的威名為願景,這才是握在死神手中最為鋒利鐮刀。至於那個什麼虓眼勳爵托馬德?央森,一個瞻前顧後的傢伙,怎麼能夠稱得上死神的巨鐮呢?

詹姆斯一面思索,一面靜靜的等待著發動突襲的最佳時機到來。這種等待對於他來說毫不陌生,暗殺者出身的他曾經許多次潛藏在流沙或者淤泥之中,一次就是幾個小時,只為尋找到刺殺對象的一個疏忽。

相比那些惡劣如煉獄的環境來說,薄暮森林的雪地就像是天堂一樣,起碼雪地里只有純粹的寒冷,而沒有咬人的怪蟲和有毒的蠍子。記得在刺殺魔山家族的一位政敵的時候,他藏在了滿是惡臭淤泥和毒蛇的陰溝裡面,就連一條毒蛇咬了他的小手指,他都紋絲沒動。最後終於完成了刺殺那位政敵的任務,但是他的小手指也腐爛化膿,只能切掉,才保住了這條胳膊……詹姆斯突然深深的喘息兩次,捲起嘴唇,止住自己控制不住的回憶過去。「這可不是個好兆頭。」他的目光凝結在前方,想起了在暗殺者中流傳的一個未經證實,但是卻很多人都極為相信的傳言。「不能控制的回憶往事,往往意味著勝利快要走到盡頭,而對於暗殺者來說,失敗就意味著死亡。」

「難道這次突襲有可能失敗?」陰霾爬上了詹姆斯的額頭,他那雙如同刀劍一般鋒銳的眉毛皺了起來,目光雖然紋絲不動,但是額角卻出現了細細的汗珠。他擔任暗殺者有接近二十個年頭了,這份資歷早就把他的神經鍛鍊得如同鋼鐵一樣堅韌,緊張情緒對他來說,已經是很遙遠的回憶,而在剛才,浮現於心頭的不僅是普通的不安,而是近似於畏懼的一種情緒,連他自己都有些說不清楚。

詹姆斯又一次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商隊,鷹隼一樣銳利的目光不放過任何疑點。

這支商隊已經把馬車全部都圍成一個圈子,頭尾相連,然後用繩索把這些馬車系在一起,以此為基礎形成了一個圓形的營地。營地外圍布置了一些防禦野獸、同時在遭到襲擊的時候也能起到一些示警作用的小陷阱。擔任崗哨的傭兵三人一組在營地里走來走去,腰間的刀劍閃著寒光,皮靴踐踏著積雪,由於嚴寒,這些傭兵都端著肩膀,儘可能的把腦袋縮起來。

商人們活動一番手腳之後,就都回到了馬車上面。留下的僕役們開始準備晚餐,他們在營地中間點起了一堆堆的篝火,上面架著鍋子和用木棍串起來的野味,飽含油脂的松木發出劈啪作響的聲音,火粉炸裂,像是一群浮游的星子一樣散開。

一切都顯得是那樣平常,除了規模稍微大一些之外,和普通的商隊沒有什麼兩樣。詹姆斯從頭到尾仔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計劃,怎麼也想不到有什麼失敗的可能,最壞的結果,應該就是一場讓商隊逃走一部分人的擊潰戰吧?

對於已經在薄暮森林活動了十幾個星期,補給和武器都接近耗盡的特別行動隊來說,這樣的結果也不是不能接受。反正在襲擊完這個商隊之後,特別行動隊也要回到魔山家族的領地上進行休整,即使放走一些活口,實際上也沒什麼關係了。

詹姆斯輕輕吐出一口氣,手指握上腰間長劍。無論是違背虓眼勳爵的命令,執意出擊;還是急於建立功勳的強烈渴望,都不容許他在這種時候退縮。頭上的烏鴉又叫了幾聲,聲音悽厲刺耳,在寧靜的夜空中迴蕩不已,然而詹姆斯已經聽不到這些雜音,他的目光注視著映紅了半邊營地的熊熊篝火,猛然從隱藏的樹叢後面跳了起來,當做掩飾的枯枝敗葉和雪碴冰渣從他的鎧甲上紛紛落下。

「殺!」冷酷的命令簡短到了極點,隨後傳令兵吹響號角,低沉的聲音如同悶雷一般震動夜空,吼叫聲從幾個埋伏地點同時發出,潛藏在樹叢後和雪坡旁邊的特別行動隊戰士紛紛起身,抖去身體和武器上遮掩金屬反光的偽裝物。

至少一半的襲擊者手裡持有十字弩,而且在起身之前就已經找好了目標,只需要一次心跳的時間,弩箭就可以如同嗅到血腥的蒼蠅一般向著瞄準的目標飛去,將營地中一半以上的哨兵射殺。然而在號角聲剛剛響起的同時,營地中就傳來短促有力的厲聲命令。

「滅火!」

營地中的十幾堆篝火本來燃燒正旺,想要滅掉談何容易?然而隨著那聲命令,三人一組的遊動守衛立刻毫不猶豫的撲向篝火,將上面架著的鍋子倒扣下來,用鍋里翻滾的湯水澆滅火焰。眨眼之後,剛才還被篝火映得通明的營地漆黑一片,讓那些襲擊者已經適應了光明的眼睛一時間什麼都看不清楚。

「怎麼會……這麼快?」這個念頭閃電一般划過詹姆斯的腦海,「難道他們早有準備?」

的確是早有準備沒錯,篝火熄滅的同時,那些護衛就全都趴在地上,這個動作非常及時,因為緊接著那些襲擊者就憑藉著滅火前的印象射出了十字弩,弩箭帶著破風聲從護衛們的頭上掠過,釘在馬車車廂上,發出嘭嘭嘭的密集聲音。

「反擊!」那個發號施令的聲音又一次響起。營地最外圍的幾輛大篷車的車頂被猛然掀開,奉命藏身於車上的蜥蜴人弓箭手一齊舉起手中的特製短弓,月光灑落箭鋒,宛如燃燒著銀色火焰的繁星落入營地,空氣中隨後充滿了嘶嘶的破風聲。

詹姆斯身為暗殺者,對於危險的預感遠遠超過普通人,雖然眼前一片漆黑,但是弓弦震鳴的同時,他就連人帶劍向旁邊一撲,緊接著一串翻滾,脫離了箭雨的落點。

不過跟在他身邊的那些人就沒有這麼敏銳的感覺了,迎面潑灑來的箭雨像是一陣銀白色的狂風,一下子就將七八名特別行動隊的戰士掀翻在地,鋒利的箭鋒輕易穿透了他們披著的厚皮甲,就好像是穿透一層羊皮紙一樣,伴隨著慘叫聲聲,夜空中綻放了無數朵血紅的花瓣。

弓弦聲再起,這一次是另一處埋伏地點的人遭了秧,趴在雪地上的詹姆斯耳邊聽到的都是自己手下戰士的慘叫和哀嚎,他們勇敢無畏,受到過最嚴格的軍事訓練,然而在黑暗中卻像是無助的羔羊一般,被一片一片的射死在地上。

「這不可能!」詹姆斯吐出了滿嘴的冰雪和泥土,嘶聲吼叫,「這不可能!他們是怎麼做到的?營地里剛才那麼明亮,這些人更應該什麼都看不到才對!」

烏鴉的鳴叫和振翅聲非常突兀的從他頭上響起,沒等詹姆斯轉過念頭,危險的感覺再次襲來。詹姆斯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向旁邊跳起閃避,叮噹一響,一支短箭在他的肩頭的鎧甲上彈開,而更多的箭矢則深深扎入他剛剛趴過的雪坑之中。

「諸神該死,這些烏鴉就是敵人的眼睛!」詹姆斯破口咒罵,同時心向下沉去。虧他們還在雪地中鬼鬼祟祟的埋伏大半天,原來所有的行為都沒有躲開對方的觀察!

想到這一點的時候,詹姆斯感到自己的胸膛裡面像是有一團火在膨脹,本來以為自己是設下圈套的獵人,在發動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原來是落入陷阱的獵物,那種混雜了憤怒、羞愧和哀慟的感覺讓他的心臟簡直都要爆炸了。

篝火陷阱造成的短暫視覺障礙很快消失,營地附近的景色重新收入眼底,月光灑落林間,被茂密的枝葉切割成支離破碎的銀色光點,將近二十名特別行動隊戰士伏屍樹叢和雪地之間,還有數名重傷者"shen yin"不止。

這個陷阱給特別行動隊造成的損失,還要超過襲擊天平和聖光兩個商會的傷亡。詹姆斯的雙眼燃燒著熊熊怒火,剃刀一般的眉毛顫抖不已,「殺,為兄弟們報仇!」吶喊在他的舌尖跳躍,隨後詹姆斯從藏身的老橡樹身後衝出,長劍上跳躍著近乎純黑色的道道黑線,鋒刃直指商隊營地。

特別行動隊的戰士們不愧是經過嚴酷訓練的精英,雖然剛才的死傷挫動了他們的銳氣,不過那股兇狠嗜血的味道卻沒有絲毫減弱,反而因為仇恨而更加濃烈起來。詹姆斯的命令一出口,所有還能夠戰鬥的戰士就立刻從藏身的地方跳了出來。

這些戰士都穿著保暖和掩飾身份的厚重獸皮,臉上帶著猙獰的鐵面具,許久未刮的鬍鬚和頭髮糾結在一起,那種粗野的樣子不像是人,倒像是一群在薄暮森林裡面覓食的殘暴野獸。一部分人在剛才的箭雨中受了傷,甚至還有鮮血不時滴下,但是他們都毫不在意,逕自咆哮著朝商隊營地猛撲過來。

商隊守衛大多數都是冒險者和傭兵,和普通的強盜對抗還可以,看到這麼殘暴可怕的一支隊伍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夜幕中似乎到處都是嚎叫的半人半獸,剛才勝利的喜悅頓時煙消雲散,人人面色蒼白,十成勇氣最少消失了七成。

幸好今夜戰鬥的主力不是他們,特別行動隊的戰士還在衝鋒,那個沉穩嚴厲的聲音又一次發出命令,「迎擊!」

隨後兩聲悽厲的狼嚎先後從營地之中響起,馬車朝向外圍的車門紛紛打開,無數的魁梧身影從裡面跳出。這群人動作意外的敏捷,高高舉起的連枷在頭上轉著圈子,向著襲擊者迎面衝來,一面衝鋒,一面發出了攝人心魄的長長狼嚎!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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