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仲秋,

本是佳節,萬家燈火,團圓之際。

駱府確是白布高懸,哀聲戚戚,連帶著長街上過往的行人皆是輕手輕腳,唯恐驚擾了逝者的亡魂。

府內,

一身素縞的駱粥正跪在靈堂前。

而棺材中躺著的正是自己的父親,這座府邸的主人,同時也是大離朝錦衣衛第七任指揮使,駱武。

駱粥看著眼前的棺槨有些恍惚。

算起來自己來到這個陌生的王朝已經有一年多的光景了,好不容易習慣了這個新的身份,靠著祖上的餘蔭以錦衣衛百戶出仕。

錦衣衛本就是世襲制,駱家往上數三代都是從指揮使這個位置上退下來的,雖說指揮使的位置不能世襲。

可天家對駱家素來信任,得益於此,自己在上京城的衛所中歷練不足一年,便升至千戶的位置,天子恩蔭可見一斑。

如果不出意外,等到駱武告老辭官,自己坐上那個錦衣衛指揮使那個位置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可誰知道,今日卯時三刻上京城中便傳來驚天噩耗,堂堂錦衣衛指揮使駱武竟在回京復命的途中遭遇不測。

「千戶大人,下官有要事稟告!」

就在駱粥思緒萬千的時候,長街上有數名緹騎疾馳而來,領頭的那漢子,翻身下馬口中急呼道。

此人身著勁裝,腰佩雁翎刀,劉姓,是北鎮撫司中負責緝查的一個百戶。

錦衣衛下有設南北兩大鎮撫司,其中南鎮撫司負責本衛法紀,北鎮撫司則掌實權,下設昭獄,可避開三司,自行偵查,逮捕,刑訊,處決之權。

駱粥雖在也是在北鎮撫司就職,確是負責昭獄一塊,眼前這人並非自己的直系下屬,不過眼下駱武離奇身死,終歸是要給駱家人一個交代的。

「講!」

駱粥看著來人道。

「回稟,駱千戶!」

「襲擊指揮使大人的那伙流寇已經盡數伏誅,沒有一條漏網之魚,如今他們的腦袋已經砍下來在城外擺成了京觀,以儆效尤!」

劉百戶快步入內單膝跪地道。

「袋中是那伙流寇中賊首和骨幹的人頭,下官特意帶來以告慰大人在天之靈。」

劉百戶話音剛剛落下,身後的同僚便掀開了帶來的十幾個布袋,一時間濃郁的血腥味便在場中瀰漫開來。

「呵,區區流寇!」

「便想告慰那駱瘸子在天之靈?」

駱粥聞言嗤笑一聲道。

「劉百戶你就是這般搪塞我駱家的?」

駱粥語調陡然拔高道,目光也是一同揚起看向了兩旁前來弔唁的一眾錦衣衛高層。

早些時候傳回來的密信中只有十六個字,歸京途中,路遇流寇,死戰不退,力竭而亡。

駱粥看完只覺得荒謬不堪!

駱武生前是個身形佝僂的跛腳漢子。

駱粥習慣了當面叫他駱瘸子,朝堂百官卻是背地裡確是一口一個蠻子,屠夫,這名頭放在上京百姓家中更是能止小兒夜啼。

市井間更有傳聞,

那駱姓屠夫身形佝僂是因為肩頭趴著數之不盡的冤魂,跛腿是因為腳下墊著堆積如山的骸骨。

可他卻從不信鬼神之說,早些年伐山破廟的事也沒少干,就是這麼一個葷腥不忌的主,又怎麼可能死在區區流寇手中?

「下官所言句句屬實,望千戶明查!」

劉百戶抬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站著的那位負責此案的錦衣衛同知王大人後定了定心神,這才硬著頭皮開口道。

「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駱粥打斷道。

「這駱瘸子素來惜命,便是出入這京畿之地,也是數百緹騎相隨,天底下有那伙流寇能擋得下數百精騎的衝殺?」

「何況這駱瘸子也是入了品級的武夫,刀下亡魂無數,便是隻身一人,天底下又有那伙流寇又有氣魄攔路那駱姓屠夫?」

駱粥轉身質問道。

「查!」

「給本官繼續往下查!」

駱粥擲地有聲道。

「下官能力有限恐怕查不出來……」

「到底是查不出來?」

「還是不敢查?」

駱粥步步緊逼道。

「下官,下官……」

跪倒在地的百戶頂著壓力汗如雨下。

「下官,不敢查!」

百戶最後心一橫咬牙道。

「好,好,好一個不敢查!」

駱粥怒極反笑道,如今的光景雖然錦衣衛日漸式微,可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天底下能夠讓他們忌諱莫深的人不多,自己心底隱隱也猜到了幕後那人。

「賢侄,此事干係甚大,牽扯甚廣!」

「不若就此打住吧!」

「這也是為了你好!」

場中地位最高的錦衣衛同知王如齡,見狀適時站了出來開口勸道。

「打住?」

「敢問王伯,這才幾年的光景?」

「天子親軍何以落寞至此……」

駱粥目光掃過眾人喃喃道。

「這,這……」

跪倒在地的劉百戶張了張嘴不敢接話,王如齡也是避開目光緘口不言,靈堂兩旁的前來弔唁的一眾錦衣衛高層同樣低頭默不作聲。

錦衣衛當年是何等的風光?

察聽在京大小衙門官吏,不公不法及風聞之事,無不奏聞,朝堂百官避之不及;

之後更是兼具稽查,逮捕,審訊之職,天下官員,百姓無不聞之色變。

在宗門坐大,賊寇四起之後,

錦衣衛手中的權柄達到巔峰,

於朝堂之上,監察百官,先斬後奏,

於朝堂之外,馬踏江湖,伐宗滅派,

錦衣之下謂之權勢滔天!

可如今就連指揮使身死都不敢深挖!

何其可悲?

不過,駱粥也清楚其中的緣由。

如今新皇年幼,太后垂簾聽政,朝堂中大半的權柄俱在那毒婦手中,主子尚且自身難保,底下的狗腿子自然是偃旗息鼓,收斂爪牙,如何還能囂張得起來?

便是那駱瘸子也是深居簡出。

奈何前陣子邊境大亂,駱武不得已奉命親自外出公幹,途中也是低調行事,可沒想到還是惹來了殺身之禍!

……

「聖旨到!」

就在場中氣氛異常沉悶的時候,府外有高呼聲傳來,一個滿頭白髮,看起來慈眉善目的公公捧著一卷明黃色的錦緞從門外走來。

「咱家見過各位大人。」

曹公公入府後先是對著左右兩旁的錦衣衛高層行了一禮。

「勞煩駱大人接旨。」

隨後又將目光落到駱粥身上再度拱手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駱家世代忠良……駱武自接任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指揮使以來,竭心盡力,屢立軍功,而今馬革裹屍,風烈如存,特追封為太子太傅……」

「雖已追復,未盡褒嘉之典;特命其子駱粥,領北鎮撫司,鎮撫使一職,官從四品,另賜黃金千兩,飛魚服一件,欽此!」

「臣,謝過陛下!」

駱粥領旨謝恩道。

「駱大人,節哀。」

曹公公交接完聖旨後並沒有馬上離開,先是走到靈堂前對駱武祭拜一番後,又湊到駱粥身旁低聲安慰了一句。

「聖上,對您也甚是牽掛!」

「勞煩公公轉告陛下!」

「臣,無恙!」

駱粥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道。

「唉,若是如此。」

「想來陛下也可以安心了。」

曹公公嘆了一口氣後便離開了駱府。

「這就是陛下給我駱家的補償嗎?」

駱粥轉身時笑容已經消失殆盡,怔怔地看著托盤中的錦繡飛魚服和北鎮撫司的掌印,過了良久這才喃喃出聲道。

飛魚服不在官服之列,屬於天子御賜之物,以示恩典,由雲錦中的妝花羅,妝花紗,妝花絹製成,僅次於蟒袍。

而北鎮撫司作為錦衣衛中實權部門,素來有掌北鎮撫司之印璽,掌錦衣衛大權之說,陛下的意思已經溢於言表。

……

駱粥剛接完聖旨沒多久,

宮中又有一輛馬車從側門徐徐駛出。

「高公公,來了!」

「哪個高公公?」

「就是太后身邊的大紅人!」

「高順,高公公!」

門外小廝的話音剛剛落下,一個手持拂塵的老太監便趾高氣昂的走了進來。

「高公公,大駕光臨,不知所謂何事?」

駱粥眯著眼打量著迎面走來的高公公,和方才傳旨曹公公截然不同,作為太后身邊的紅人,平日囂張跋扈慣了。

走進一些,駱粥仔細打量起來,老太監顴骨外突眼神陰鷙,對於府內架設的靈堂,也看不出半分敬意。

「駱千戶,此處。」

「閒雜人等過多……」

高公公看著錦衣衛眾人毫無顧忌道。

「如此,公公便隨我來吧。」

駱粥說完便往後花園走去,

高公公一言不發跟在身後。

……

後花園,

池塘邊,

「咱家此次前來是替貴人傳話的。」

「而今駱指揮使遭遇不測,想來駱大人也是無心公差,不若換個清凈些的地方調養一段時日,依咱家看來,城外山上的那上京學宮便是個不錯的去處。」

等到四下無人高公公這才開口道。

「哦?高公公的意思是,讓我放著堂堂錦衣衛的鎮撫使不做,去那勞什子的上京學宮捧著那群迂腐文人的臭腳讀書?」

「若駱大人不願,也可借著古制的由頭,為父守喪三年,待到孝期滿後,那位貴人自會給駱千戶鋪平道路,入朝為官。」

「當個清貴閒散的文官。」

「不比打打殺殺的武夫強?」

高公公見駱粥不願循循善誘道。

「公公言之有理。」

「只是可惜,我們駱家祖上都是殺胚,提慣了刀,恐怕握不緊那筆桿子。」

駱粥話鋒一轉道。

「駱大人,切莫自誤!」

「這是宮中那位貴人的意思!」

高公公加重語氣道。

「家父頭七為過,」

「那位貴人未免太急了些吧?」

駱粥看著池中的魚兒輕念道。

「你我皆如這池中家養的錦鯉一般。」

「不過換個地方覓食罷了。」

高公公開口打斷道。

「貴人這般行徑,我又如何信得?」

駱粥自嘲一笑道。

「既然如此,那咱家也就把話挑明了,若是駱大人繼續執迷不悟,恐怕不日就要步了駱指揮使的後塵。」

高公公撕破臉皮不留情面道

「高公公,你這是在威脅我?」

駱粥的語調冷了下來。

「威脅?」

「而今太后的意思便是聖上的意思,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你不過一個區區從四品的鎮撫使罷了,還能翻天了不成?」

高公公厲聲喝道。

「賊子,猖獗!」

「來人,擒賊!」

駱粥見狀也不多言,當即下令道。

聞聲,前堂眾人蜂擁而入,鞋底踏地的聲響和抽刀之聲不絕於耳,很快便將整個後花園圍得密不透風。

「何方賊子,膽敢在駱府放肆!」

劉百戶最先入內,想在新上任的頂頭上司面前一改先前映像,可湊近一些,當看駱粥對面站著的是高公公時,瞬間焉了下去,壓著刀柄愣在原地,進退兩難。

「這等閹賊膽敢詬病太后!」

「挑撥天家關係其罪當誅!」

「還不速速拿下?」

駱粥握著掌印目光冷冽道。

「哼!」

「我到要看看誰敢動咱家!」

高公公知曉方才言語有失也不爭辯。

「劉百戶,爾等是要抗命嗎?」

駱粥看著眾人冷聲道。

「大人,我等……」

眾人聞聲依舊躊躇不前,雖然駱粥如今手持鎮撫使的掌印,但在錦衣衛中卻沒有丁點威信可言。

何況如今錦衣勢微,聽說是要對付太后身邊的紅人,一聲令下竟是無人動手!

「丁修何在?」

駱粥見狀也不意外,

竟是對著空無一人的前方沉喝一聲。

「草民丁修!」

「見過鎮撫使大人。」

就在眾人疑惑之時,

一名抱著苗刀,扎著長辮的看起來頗為放蕩不羈的漢子輕飄飄從的院子中的一顆樹上落下,對著駱粥拱手道。

「拿下此獠!」

駱粥沉聲道,

作為穿越者自然也是有所依仗的底牌。

「諾。」

丁修聞言也不墨跡,如他的字一般,他的刀法同樣很潤,一柄苗刀使得水潑不進,大開大合間,仍有餘力調侃幾句。

「山賊匪寇的腦袋在衙門的告示里明碼標價,二十兩銀子一顆。」

「不知你這閹賊的人頭價值幾何?」

這老太監雖然學過些許武功,可大半的心思都放在了討好主子身上,如何敵得過作為繡春刀戰力天花板的他,不過幾個回合的功夫便被拿下。

「駱大人,請!」

丁修用刀背拍斷老太監的膝蓋後,單手扛著苗刀站在駱粥的身後,饒有興致的看著打量著對面臉色陰晴不定的錦衣衛眾人。

「你個無知小兒!」

「你可知已經惹下了滔天大禍!」

「若是放了咱家還有一線生機!」

高公公被擒依舊色厲內荏道。

「不知,高公公家人尚在否?」

駱粥沒有接話反而突兀地問道。

「哼,小兒還欲拿家人威脅咱家不成?」

高公公聞言面露不屑道。

「咱家是在饑荒年歲入的宮,家中父母兄弟早就餓死了路邊,被野狗分食殆盡,若是駱大人有本事能尋來餘下的屍骨,咱家說不得還要好生感謝一番。」

高公公接著譏諷道。

「哦?」

「這事本官倒是早有耳聞!」

駱粥在場中緩緩度步道。

「不過,本官沒有記錯的話,高公公還有個侄子苟活在老家,幾年前被你接到了上京,過繼到你名下。」

「那人在城中,仗著公公的名頭,欺男霸女,為禍一方,好不威風!」

駱粥拍了拍手道。

「你你你……到底想幹什麼?」

聽到這高公公神色明顯慌亂起來,就連語調也微微有些發顫,要知道那可是高家僅剩的獨苗。

於閹人而言,

傳宗接代的執念反倒是遠超常人。

「今日正是仲秋佳節。」

「一家人理所應當團團圓圓才是。」

駱粥抬頭看著天上的圓月感慨道。

「本官記得那人住處剛好離這不遠。」

迎著高公公殺人的目光駱粥輕聲道。

「丁修何在?」

「限你一盞茶內提罪犯人頭來見!」

駱粥話鋒一轉冷聲道。

「諾!」

丁修抱拳道,隨即快步往外走去。

錦衣衛眾人聽完駱粥的言語,還以為只是怕下不來台拿旁人出氣,便也沒勸阻,反倒是鬆了一口氣。

畢竟只要高公公不死,往後的報復的也是他駱家,與自己等人何干?

不多時,

一顆死不瞑目的人頭被拋到了院中。

看著還在往外滲血的人頭高公公滿眼悲痛,早已沒有了之前的囂張之色,看向駱粥的眼神中更是滿目的陰狠。

「本官素來喜歡成人之美。」

「如此便送你下去團圓吧!」

駱粥卻熟視無睹,反倒是湊近一些拍了拍高公公的面無白須的面頰後低聲道。

「鏘……」

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駱粥便一把抽出身旁劉百戶腰間佩戴的雁翎刀,冷冽的刀身甚至倒映出高公公驚恐的面容。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鋒利的刀刃劃破了他的咽喉,噴洒的鮮血染紅了那少年郎身上的素縞。

「嗬,嗬……」

高公公瞪大雙眼指著駱粥張了張嘴,可喉嚨已經被割破,說不出話來,生機也在不斷流逝,隨後整個身子癱軟下來,竟是直接五體投地,撲倒在駱粥身前的地面上。

「道謝,便行如此大禮!」

「公公,倒是個講究人!」

駱粥看著腳邊的屍體拍手稱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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