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勝表現出的敬畏讓城隍感到心中快意,舉頭三尺有神明,神在其上,即便是再厲害的人傑,又豈能不恭恭敬敬?

城隍就是吳寧縣的天,就是劉勝頂上的神。

雖然劉勝破壞了他的計劃,但看劉勝如今敬畏的樣子,他就覺得心中塊壘盡消,更對接下來的談話有更多的自信。

雖然劉勝區區凡人,區區縣尉,他盡可以拿捏。但若是他不肯配合,多少要給城隍帶來一些麻煩。

如今看來,縱然此人所為叫神明震怒,但畢竟不是有心,他心中還是敬神畏神的。

城隍道:「劉縣尉請坐。」

「當年良姬病故,本官憐她青春正茂,不忍她年少早夭,就收留了她。」

「只是人鬼有別,不好與你相見。」

劉勝道:「城隍大人宅心仁厚,才有我們兄妹再見之日。」

城隍笑呵呵道:「今日請你來,一是良姬思念家人,憂思成疾,本官不忍。二是聽聞了你的所作所為,想提點提點你。」

劉勝看向良姬,良姬與他對視著,明明沒有說話,劉勝卻已經明白了她的心意。

再將話頭轉來,道:「城隍大人所言何事?」

城隍道:「上天降災,此為天數,不由人定。你賑濟災民固然是好事,卻違逆了天命,只會帶來更大的災禍。」

劉勝的心臟劇烈的跳動著,仿佛一團火焰在燃燒。

他瘦削的臉上露出一絲惶恐:「賑濟災民、平息水患怎麼會是違逆天命,我聽聞上天有好生之德,怎麼會坐視百姓流離失所,命在旦夕?」

城隍道:「縣令徇私枉法,貪官不修德政,觸怒上天,予以警示。命中注定,要死一萬流民,壽籍上記載得清清楚楚。你下令救濟,看似是救人,只不過是將流民的命數轉嫁到其他百姓身上。」

「流民不死,水患不息。到時候必然整個吳寧縣都要陷入前所未有的災殃,死的又豈是流民那麼簡單?」

劉勝滿臉的不敢置信。

城隍道:「你不要以為我是嚇你。你違逆天數,已經犯了大罪。你雖孤身一人,但你父母親族的冤魂都已經在九幽下受苦受罰。若不是良姬受我庇護,只怕也要受到牽連。」

城隍伸手一點,一道光芒落在劉勝的酒杯里,「你看。」

只見酒杯之中光芒搖晃,出現了一副刀山煉獄圖。

赤紅的火焰燒得利刃通紅,劉勝的父母被推搡著在刀山上行走,受刀刃加身,火海焚身之苦。

劉勝勃然色變,道:「我父母一身行善積德,為何遭此大罪?」

城隍嘆息道:「令尊令堂自然無罪,奈何伱違逆天命,罪無可赦。你父母甘願代你受罰,為你贖罪。」

「可憐天下父母心。」城隍評道,而後微微抬眼去看劉勝的反應,道:「若你不能迷途知返,只怕會枉費令尊令堂一片慈心。」

劉勝手腳冰涼,看向淚眼婆娑的良姬,又看向城隍大人,而後躬身到底:「請城隍大人教我。」

城隍大人滿意地點了點頭。

雨聲劈啪作響,打落在馬車上。

馬車一搖一晃,到了縣衙。

吳判官笑著請劉勝出來,道:「劉縣尉,到了。」

劉勝精神恍惚,神思不屬。跟著吳判官指引,回到了縣衙之中。

卻忽地一個打了冷戰,猛地從桌子上抬起頭,卻見燈火未滅,自己分明是伏案而眠。

他連忙趕出門外,拉開門向外看去時,只見一隻油光水滑的大耗子拉著一個木盆在朝遠處跑去,一瞬間就消失在黑暗當中。

想起夢中的駿馬和馬車,頓時覺得荒唐。

他把門關上,靠在門上一言不發,兩眼直勾勾盯著虛空,心裡有一團炙熱的火焰,燒得他心中不快,燒得他想要發狂。

好個城隍!好個天命!

他心中的火焰不吐不快,胸中的憤懣不發不明。

赤夏在房中現出身形來,見他氣息激昂欲發,問道:「劉兄弟,可是有什麼變故?」

劉勝冷笑道:「沒有變故,只是邪神當道,辱我父母、枉代天命,讓人血熱手癢而已。」

「赤先生,為什麼世間的鬼神同人一樣,也有這樣多的私慾呢?」

赤夏沉默了一瞬,道:「鬼神也是人做。」

劉勝目光閃爍著,「原來如此。」

赤夏見他心中鬱氣頗重,就問明了緣由。

聽到城隍以劉勝父母來暗自逼迫的時候,就冷笑連連,道:「若是他有這樣的本事,就不是區區一個縣城的城隍了。」

「貪官污吏有朝廷律法制約,鬼神又何嘗不受天律制約,這些事真要傳入陰曹,第一個下刀山火海的,就是他城隍本人。」

劉勝道:「辱我父母,如何處之?」

赤夏笑了起來:「你心裡已經有數,又何必來問我?」

劉勝笑了起來,燭光在他眼睛裡搖曳著。

天明之後,曾繁帶著流民來尋劉勝。

流民的兩個訴求,一個是放糧賑濟,一個是祭天禳晴。

前者劉勝已經在做了,商賈富戶也都願意幫忙,後者就是曾繁與流民來尋他的緣由。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祭祀是頭等大事。

但祭祀也有位格,也有品階。天神地祇是帝王祭祀,到了吳寧縣,祭祀城隍、祭祀娥女就已經是頂天了。

劉勝目光微動,道:「既然如此,那就先祭祀城隍吧。」

曾繁沒有意見,他正是為此而來。

這一場盛大的祭禮很快就拉開了序幕。

準備三牲祭禮,祭祀禱文。

從縣衙開始巡街,敲鑼打鼓,喜氣盈盈,十分隆重。

祭祀活動一開始,哪怕沒有事先通知,也群集響應。

尤其是流民,因為種種風聞、流言,對城隍神是又恨又怕。

若是城隍神能網開一面,若是祭祀能平息他的貪婪和怒火,對流民來說再好不過。

對神明的祭祀有兩種,一種是出於善,神明靈應,保佑一方,自然得到祭祀。另外一種是出於惡,對於無法降服的惡神,又不能逃走,那就靠祭祀妥協,奉上香火祭品,以求平安。

城隍本該是第一種,但如今卻成了第二種。

因為流民聚集,縣裡的百姓反而不敢跟過來。

雖然水患害人,不是只害流民,但流民是危險的,因此能不接觸就儘量不接觸。

最後這一場祭禮,只有以劉勝為首的縣官和流民參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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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祭祀本該由縣令大人主持,但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縣令大人只能缺席。

由主簿念誦禱文,獻上三牲祭禮,祈求城隍開恩,驅散水害,換來天晴。

劉勝帶著數量龐大的流民在雨中下拜,希望城隍大人能夠恩典。

龐大的香火讓城隍出現在城隍廟中,面對這樣多的信眾祭祀,城隍只是冷笑。

祭祀結束之後,雨色沒有任何變化。

流民還畏懼神明的威嚴,只是苦苦等待,希望第二日天就會晴。

劉勝知道不可能。

城隍大人非但不會救人,甚至準備動手殺人。

這是個極其黑暗的夜晚。

黑雲壓城,滾滾雲團如同黑龍的鱗片。

閃電和雷霆在雲層當中交織著,狂風和暴雨傾瀉著。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候,是如此的似曾相識。

劉勝站在縣衙當中,沒有點燈,只有偶爾的閃電照亮他的臉,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冷冽來。

什麼時候好像見過這樣的天象?

劉勝想起來了,是在夢裡。

是今天了,是今天了!時機到了!

劉勝脫下官服,換上皮甲,帶上腰刀,背上弓箭。頭上戴著斗笠,外面照著所以,踩著一雙黑色的雨靴,出了縣衙。

「大人!」守衛縣衙的官兵向劉勝施禮。

劉勝擺了擺手,道:「我去流民那邊巡視。」

狂風暴雨,怕是容易吹跑臨時搭建的棚子。雖然已經盡力尋找公私廬舍以安置流民,但因為數量龐大,最後還是將他們安置在東市,借著市集本就有的棚子又搭建了更多的雨棚,能讓他們有個地方落腳。

劉勝在巡視流民的時候,曾繁也在巡視。

狐女遮住耳朵,以免被雷聲驚嚇,縮在曾繁身後,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略略顯出一點綠來。

因為藏得隱蔽,所以還沒有被人發現。

狐女忽地拉了一下曾繁的後襟,道:「往東邊看。」

大風大雨本難以入眠,但這些虛弱的流民根本撐不住,再不安穩也睡著了。

此刻在東邊牆上,一個渾身發黃的細長的影子在牆上攀援著,好像猿猴一樣。

借著閃電,劉勝看到那個影子,枯黃的頭髮,骨瘦如柴,像是人,卻沒有人的模樣,腰上別著一個黃布袋子。

這影子從牆上爬下來,鑽進雨棚里,對著熟睡的流民桀桀怪笑,然後伸手就要取下腰上的袋子,就要從裡面掏東西。

「夫君,那是瘟種袋,萬萬不可使讓其打開。」狐女焦急道。

曾繁深吸一口氣,頓時出聲猶如雷霆乍響:「孽畜!爾敢!」

這聲音震得那影子一個激靈,一時間愣住了。

曾繁如同豹子一樣躥了出去,飛起一腳踢在那影子的身上。

這樣的動靜,睡得再死也醒了,更何況還有一些沒有睡的災民。

眾人只模糊看到曾繁踹倒了一個影子,從他手上奪下來一個什麼東西,扔得遠遠的,然後騎在那影子身上,奮起老拳,左右開弓,打得那東西發出不似人聲的怪異吼叫。

流民連忙端著火盆靠了過來,火光閃爍照應著,只見曾繁將一個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怪物壓在地上狠狠毆打。

狐女驚道:「小心,不要碰到那個袋子,這是疫鬼的瘟種袋,疫鬼專門傳播瘟疫的邪物。」

流民大嘩,連連後退。

只有狐女毫不畏懼,端著火盆遮住自己眼裡的綠光,站在前面,道:「不要怕,這鬼靠瘟種袋播種,只要以火焚之,就會死去。」

那疫鬼被曾繁打得頭暈眼花,不論怎麼反抗,都只覺得有一座山壓在身上。

曾繁喝問道:「你是哪裡來的疫鬼,膽敢在我的地盤鬧事,如實招來,否則我燒死你!」

那疫鬼被這渾身氣血如同火焰一樣的怪物打得嗷嗷叫,聲嘶力竭,此刻聽到拷問,連忙道:「我招我招!」

「我是城隍廟速報司麾下疫鬼,奉城隍老爺之命前來播撒瘟種。」

此話一出,立刻如同點燃的火焰,瞬息間就把流民多日來的恐懼點了個正著。

「老天爺,城隍神招來水患、播撒瘟疫,這還有天理嗎?老天爺,你睜開眼睛看一看啊!」

一個年邁的流民痛哭出聲,捶胸頓足。

曾繁大怒,舉起這個疫鬼塞進一邊的火盆里。

這疫鬼一碰到火焰,立刻就被燒成一道飛灰。

狐女小心翼翼撿起瘟種袋,把口袋狠狠紮緊,道:「要將此物封入壇中,以草木灰充填,埋入地下深處,方能隔絕後患,若是打開來,瘟種逃出來,立刻就是大疫!」

立刻就有人找出來罈子遞過來,又從火盆里掏出草木灰,將瘟種袋放在罈子底,以草木灰填充,最後蓋上蓋子。

狐女嘆息道:「將這罈子埋入土中,本該禱告社神,化解此物,但如今城隍殺人,又如何處置此物呢?」

被水患煎熬得心力交瘁的人一點就著,怒吼道:「他不給我們活路,我們就搗毀他的廟宇!」

「不錯,搗毀城隍廟,跟這邪祟拼了!」

正在此時,忽地又聽南面傳來一聲尖叫。

曾繁臉色一變,帶著流民趕了過去。

只見火盆的光中,一個穿著蓑衣戴著斗笠的人踩著一隻鬼,這鬼的胳膊被一刀斬去。

他們身邊,一個母親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裡,害怕極了,不住地啜泣。

這人的眼睛如同鷹隼一般,在斗笠下死死盯著這鬼,「說,你是什麼東西?」

那鬼被斬斷一隻手臂,頓時被刀鋒所懾,哭著討饒道:「我是城隍速報司病鬼,奉城隍老爺的命令,來施病種。我不過是小小鬼物,只是奉命行事,求大人饒命。」

這人毫不留情,將鬼一刀梟首。連聲慘叫也沒有,這鬼便消散在刀鋒下。

曾繁贊道:「好刀。」

他已經認出來這是誰了,藏在斗笠下的縣尉大人。

狐女連忙將病鬼手上掉下來的病種袋依照瘟種袋的方法處置好,兩個陶土的罈子被擺放在火盆中間,所有人都心驚膽顫。

但比起對疾病和瘟疫的恐懼,城隍帶來的實實在在的壓迫和恐懼已經讓民怨沸騰起來。

「這是什麼城隍,分明是邪祟!先招水患,又要傳病播瘟!」

「邪祟害人!」

「推倒城隍廟,跟邪祟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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