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春雨,萬物復甦,整個黃土高原都多了一份熱鬧的暖意。
山塬崖畔間,桃紅柳綠。
燕子已經早早從南方飛回,雙雙對對停留在河溝邊銜著春泥。東山峁茂盛的苜蓿地里,野雞求偶的聲音此起彼伏。一隻只岩鴿低低的掠過河面,隨即又在遠處消失……
春天,終於來了。
不過受苦人根本無心欣賞。罐子的春耕備播,現在也進入到最緊張的階段。
穀雨前後,種瓜點豆。當然……也有「清明前後,種瓜點豆」一說。造成這樣的原因,主要是黃土高原靠天吃飯。春季經常遭遇乾旱天氣,各種農作物的種植時間並不固定,有時候能夠相差一個月。
所以才會有「春雨貴如油」的說法。
下過雨,必須搶種。也許晚半天功夫,地里墒情消失,莊稼就種不上了。
往年村裡會多種些豌豆、春小麥、扁豆等雜七雜八的莊稼,這樣不但可以倒茬,還能夠錯開收割時間。
今年不同,公社大力推廣「兩雜、兩薯」,要預留大片土地。對此,王連順也無可奈何,只能讓社員們將一些邊邊角角種上雜糧,大塊地暫時空出來。
另外,二隊的紅薯下蛋豐產方樣板田報上去挺順利,公社裡特意多批了兩袋化肥作為支援。
現在縣城肥料廠尚未建成,化肥還屬於個稀罕物,需要憑指標購買的。
目前石圪節供銷社一個生產隊能夠分下來兩袋,多買不可以,少買也不行……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很多生產隊不願意相信化肥效果,去年買了之後就堆在倉庫里,根本沒往地里施。
為此,前段時間公社特意派人下來檢查。
王連順對化肥很相信,當天就讓人用架子車拉回來了。
不過今年沒有尿素袋子,早在運到供銷社時,就被更換過包裝。
現在供銷社裡主要面向工作人員銷售尼龍袋子,一個八毛錢,算是小小的福利。
除了忙乎春耕備播外,王連順又早早派人去劉家灣購買草魚苗。
他原本想還讓王滿銀一起去的,結果被拒絕了。倒是白明川坐車跟上,打算去劉家灣學習一下先進經驗。
孩子沒滿月,蘭花也需要照顧,他根本不想到處胡跑。
至於魚苗運輸途中缺氧的問題,從去年來看,問題應該不大。
除了忙乎生產隊和家裡的事情,王滿銀隔三差五要去供銷社送一次雞蛋。
今年石圪節公社沒有鬧雞瘟,現在各家的土雞陸續開窩產蛋,每天代銷點能收三五十枚。
吃過早飯,他便擔著兩個大荊條筐趕路。
交了雞蛋,王滿銀把購貨清單遞給趙二喜,又去郭主任的辦公室里轉悠一圈,順便聯絡一下感情。
郭朝旺看到他,立刻笑盈盈開口道:「滿銀,我正想找你。聽說你力氣大,走,幫我家搬個大件東西。」
「好哩,」王滿銀乾脆利索的答應。
辦公室里會計聽聞後,忙問:「郭主任,需要搬啥東西,我也跟過去吧?」
「不用,不用,你接著算帳,王滿銀一個人就行。一點小事兒,不用麻煩太多人。」郭朝旺笑著擺手拒絕。
王滿銀能夠聽到這話里意思。郭主任應該找他有事兒,又不方便在供銷社裡說。
果然,到家沒了外人,郭朝旺立刻壓低聲音道:「滿銀,你給我說實話,和郭逵娃關係咋樣?」
「郭逵娃……以前我去黑市買東西,和對方打過幾次交道,不是太熟。」王滿銀心裡咯噔一聲,謹慎的開口問,「郭叔,咋了,郭逵娃是不是出事了?」
石圪節公社外邊的黑市開好幾年時間,幾乎是半公開的,很多工作人員都去買過東西。王滿銀相信對方肯定也知道這情況,根本不算什麼問題。
郭朝旺並沒有回答,繼續問道:「真的,你沒有騙我,也沒有向他出售過雞蛋?」
「郭叔,我哪敢騙你。我以前去買過幾次東西,賣雞蛋肯定沒有。郭逵娃倒是私下找過我,被我拒絕了……」
接著,王滿銀把自己曾經和郭逵娃發生的衝突原原本本告之。
聽完,郭朝旺臉上鬆懈下來。
「很好,我沒看錯人,你做事情知道輕重。今天的談話爛到肚裡,不要再和其他人說。」
王滿銀愈發肯定,郭逵娃要出問題了。
這也是他不願意和對方建立聯繫的原因:一句話,不理會你的時候,睜一隻眼閉一眼。一旦認真起來,那點關係就如同紙糊的一般。
不過他想起二隊不少社員賣魚的事兒,同樣和郭逵娃有關的。他有些緊張開口道:「郭叔,我們村去年養魚……」
「你摻和沒有?郭逵娃給沒給好處。」郭朝旺再次追問。
「沒有,絕對沒有,他是直接找村民購買的。」
「只要不是大問題就沒事……我再叮囑一句,今天的談話不能告訴任何人。」郭朝旺認真的開口。確認王滿銀這邊沒出問題,他就放下心來。
至於其他代銷員……只能看運氣了。
「郭叔,放心,知道你是為我好。」王滿銀重重點頭。
他心裡現在有些疑惑:郭朝旺的反應有點過大了。
說到底,郭逵娃只是一個黑市的管理者,本身能有多大能量。如果真厲害的話,早去原西縣城發展了,何必一直待在石圪節公社。
不過郭主任沒說內情,他也沒有追問。
離開石圪節公社時,王滿銀無比慶幸自己幾次賣魚都是去四五十里外的米家鎮。
那裡屬於外縣,就算真有什麼事情也牽扯不到他頭上。
和自己做交易的李平屬於煤礦採購員,一般不會去動的。退一萬步,就算李平真出問題,也只知道他姓王。
這年頭沒有照片啥的,憑藉外貌描述找人太難了。
自我感覺沒什麼紕漏,王滿銀就將這件事情拋之腦後。
到家,聽到窯洞裡傳來蘭香的歡呼聲:「姐,你快看,小石頭在對著我笑呢。」
說起兒子的小名,王滿銀有些無奈。明明叫王磊的,結果不知怎地,喊著喊著變成小石頭。而王秋生家的孩子,現在成了大石頭。
「還沒滿月,哪有那麼快,」隨即,蘭花的聲音響起。
自從有了小外甥後,少平和蘭香幾乎天天都要跑來一趟。
對此,王滿銀當然歡迎。
蘭花白天一個人在家,有人陪著說說話也是好的。
他沒虧待兩個小傢伙,每次都會留飯,正好給老丈人家減輕些負擔。
聽到場畔上有動靜,少平扭頭看了看,隨即興奮跑出來打招呼道:「姐夫回來了!」
「少平,蘭香,你們來了。我剛從飯館買的肉包子,一人吃一個……」說著話,王滿銀把布袋遞過去。
隨即,他迫不及待進窯洞內看孩子。
「咋樣,沒鬧人吧?」
「沒有,還是那樣,吃飽就睡。」蘭花回答一句,又繼續道,「滿銀,管管咱家兩隻貓。上午的時候,它們不知道從哪裡捉了兩隻燕子,我讓少平扔外邊了。」
在黃土高原上,喜鵲和燕子同樣被賦予特殊寓意。
尤其燕子,和受苦人的關係更親近,一般都是在窯洞裡邊做窩。
很多燕子窩比較低,站在土炕上伸手就能夠夠到。不過沒有哪家人會打它們的主意,連不懂事的碎娃們也會被大人交代。
王滿銀沒想到,自家貓咪如此厲害,竟然能夠抓到燕子。
不過他認為沒有必要管,那兩隻燕子肯定是疏忽大意,十有八九落在地上被捉到的,純粹屬於巧合。
再說,就算想管,貓咪也聽不懂人話呀。
應了聲後,王滿銀開始去隔壁整理商品。前段時間刮老黃風,不少人家的窗戶紙都變得稀巴爛。
所以他這次特意從供銷社弄回不少高麗紙。這種紙比較結實,顏色白凈,糊窗戶特別顯眼,很受村裡人喜歡。
正忙著,少平驚呼道。
「姐夫,快出來看,貓咪又抓了兩隻燕子回來了。」
真的假的,這是投到燕子窩了?
王滿銀趕忙起身走出,就見兩個傢伙出現在場畔上,嘴裡分別擒著灰黑色的獵物。
看到主人,它們立刻跑到跟前邀功。
王滿銀有點無語。
他很難想像,兩個傢伙到底怎麼抓到這麼多燕子的。總不會偷偷溜進別人家窯洞吧?有這功夫,捉老鼠豈不是更好。
不過等仔細看過地上的死鳥,王滿銀才明白過來。感情不是家燕,而是黃土高原另一種常見的燕子——崖沙燕。
這種鳥模樣和燕子很像,只是羽毛沒有那麼光亮,另外生活習性也存在著區別,一般在河邊黃土崖壁上築巢。
它們會用嘴巴啄出一個個橢圓形孔洞,再往裡邊放些柴草,簡單的巢穴就做成了。成百上千隻崖沙燕聚集在一起築巢,看上去非常壯觀。
因為巢穴處在陡峭的崖壁上,所以很多肉食性動物只能望而興嘆。
不過對兩隻貓咪而言,根本不是什麼難事兒。
可以預料,如果任由它們折騰下去,東山峁那片根本不會再有崖沙燕敢做窩。
不管有沒有用,王滿銀都按照婆姨的吩咐,對兩個傢伙教育一番。
看時候不早,洗手開始做飯。
也沒做什麼好的,煮了幾個雞蛋,炒了一大盤地軟了事。
現在空間裡地軟有泛濫的跡象,水渠邊濕潤的草叢裡到處都是。隨便拾掇一趟,就能撿幾十斤。
前兩天,他特意給老岳父家送了不少。
這個倒沒啥引人懷疑的,畢竟每次下過雨後,村外崖溝里都會長出地軟。
吃過午飯,王滿銀又著急忙慌去隊里上工。
按照公社的要求,春紅薯種植方法和往年有很大區別。需要先往豐產方格里放入肥料和輸土攪拌,再澆灌一瓢水……接著把準備好的紅薯直立埋入土中。
這可比原來的種植方法麻煩多了,關鍵費東西。要知道,平常人們種植紅薯都是育苗的,一個紅薯能發十幾條芽。
現在換上新方法,單單村南十幾畝地,就要用掉上萬斤紅薯。
王連順看的實在心疼,山里那些地塊說啥不準備用這種方法種植。在心裡,他始終認為紅薯下蛋不靠譜。
對此,白明川沒多說啥。
自從去了劉家灣一趟,他同樣受到很大震撼。閒暇時,也會找王滿銀討論一些事情。
王滿銀當然很歡迎,不過只在種地方法上有交流,其他的一概不討論。
***
幾天後,集市上終於傳來消息:郭逵娃和東子等人全部被抓了。
工作人員對他們的住處進行檢查後,搜出上千斤糧票,另有肉票、布票等等……更關鍵是,這傢伙手裡還有一部分假票。
再接著,查到假票來自一個知青手中。再接著順藤摸瓜,找到更多票販子。
王滿銀也終於知道,郭主任為什麼會提前叮囑自己。
日子就這麼慢吞吞過著,栽完春紅薯,生產隊又開始忙著種植水稻。
水稻種完,春耕備播才告一段落。
隨著第二道土石壩修建完成,社員們總算能夠有了些許空閒。距離割麥還有一個多月時間,地里沒有太多雜活。王連順乾脆找支書商量一下,又偷偷派出十幾個勞力去建築隊。
至於王滿銀和劉向陽,今年仍然被安排看守稻田水塘。
這活兒兩人去年都做過,非常清閒,主要熬時間。
另外今年開始實行「三招一征」,即招工、招干、招生、徵兵……有關係的,自然可以通過各種途徑離開。
罐子村二隊的知青也有了不小的變化,已經有兩個人順利離開。一個當兵,另一個去縣城當環衛工人。這是好事,至少村裡可以少分兩個人的糧食。
原本王滿囤打算把環衛工人名額給劉向陽的,只是他不願意去掃馬路掏大糞。剩餘的知青進行抓鬮,最後便宜了徐孔先。
緊接著,縣裡要求各村建立醫療點,特意開設赤腳醫生培訓班,最後從知青當中選中了沈金琴。
對於這事兒,王滿銀心裡一百個贊成。
他在罐子村生活著一年多時間,最大的感受就是缺醫少藥。
村裡人生病後,基本都是瞎搗鼓。
叫魂、拔罐子、童子尿、甚至鍋底灰……這些都成了治病的靈丹妙藥。
有些折騰到最後,小病拖成大病,甚至變成不治之症。
前段時間,王滿銀聽說石川村有個人在地里幹活時摔下崖溝,當時就昏迷不醒。村裡人並沒有急著往醫院送,而是找了幾個碎娃往傷者身上撒尿,接著灌尿。
等感覺到不對時,已經徹底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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