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凡掀開車帘子,向車外望了一眼。(

www.top.)滿街都是賣天津衛煎餅果子,滷煮,油炸檜,白切糕,糖莊,豆汁兒,焦圈的小販。

高一聲低一聲的叫賣聲音就在耳邊縈繞。一百一十年前的北京城顏色灰暗,街道起伏不平。朝右邊看,是高大而黑沉沉的前門樓子一角。左邊兒看去,是隱約可見的故宮……

現在可不叫故宮,是天子居停,這個帝國的中樞,強撐著的中央帝國的威嚴所在。

似乎用手輕輕碰觸空氣,都能觸摸到活生生的歷史一般。

這輛車也不知道譚嗣同從哪兒找來的,騾子是楊柳青的高大走騾。兩匹毛片兒顏色都是一模一樣。戴著紅纓帽子的車夫跨坐車轅。不管車子怎麼顛簸,車夫從脊梁骨起,到帽纓,絕對始終是一條筆直的直線。

這個名目徐一凡從書里看到過,叫做朝天一炷香。好車夫就講究這個俏勁兒。

迎面偶爾有車馬過來,有的華麗有的普通,車輪子上面的鐵圈犁得地面嘩愣愣的作響。偶爾看到一輛大車是紫韁的,徐一凡像是發現了什麼,有點兒興奮的問同車的譚嗣同:「哪位王公大臣?」

回答他的是譚嗣同一臉厭惡:「紅相公!一群兔子晚上應酬完了,白天回去。現在真正的王公大臣,誰還敢用紫韁?」

還有順天府衙役們從牆角巷尾抬出來的一具具冬天的路倒屍體,滿臉青灰,一臉煙容旗人們提籠架鳥兒的慢慢晃向茶館。無精打采,穿著釘鞋,不時吞一口熟煙泡兒的步兵衙門巡城兵丁……連同綿延灰暗的城牆。壓得人怎麼也喘不過氣兒來。

徐一凡打了一個哈欠,昨晚實在沒睡好。今天是他來到這個時代第一次見重要的人物。雖然打定主意不賣身不投靠,但多少還是有點兒參與歷史的忐忑。

加上裡屋那兩個不對付的小丫頭似乎一直在小聲兒說低聲吵。唧唧噥噥的象一群鴨子在腦袋裡面開會。都讓他第一次認真考慮是不是按照章渝的話去買個大宅子。隔得遠一點兒,看你們再怎麼吵!

才譚嗣同板著臉來恭請他的時候,他就跟抽了大煙一樣哈欠連天的出門來了。譚嗣同臉色很不好看,大概是這兩天自己對著他有意無意的替著翁老爺子開口招攬,他都沒怎麼正經應對。加上始終守著陳洛施那個沒出息的樣子。讓這個志在天下的濁世佳公子沒了情緒吧。

在車上一路過來,譚嗣同就是那副鐵青著臉的樣子。徐一凡也懶得搭理,不時掀開帘子四下望望,倒也自得其樂。

車子一路逶迤前行,徐一凡可把現在拆得差不多了得胡同景色看了個飽。眼見車子漸漸從外城進了內城,又繞過什剎海,直奔西頭一處山環水繞的府邸而去。

徐一凡越看越是眼熟,越來越近的府邸黑沉沉的一片,門臉兒闊大,門口全是帶著青金石頂子的護衛。栓馬樁一排一排的,全都磨得光溜溜的。幾株參天槐樹佇立。雖然看起來有點兒冷清,但是那種富貴氣度,哪是一般的府邸可比得上的!

昨日到的端郡王府邸,和這裡比起來,簡直就像一個小四合院!

他怔在那兒,一手指著府邸,一頭看著譚嗣同:「這、這、這不是萃錦園嘛?恭親王的府邸?不是見翁中堂麼?怎麼到了恭親王府上?」

譚嗣同臉上露出一絲得色,又飛快收斂:「翁中堂就在恭王爺府上候駕,徐先生,您這面子可不小!」

鬼子六,恭親王奕!從咸豐以來到現在,幾十年的歷史裡面。哪段章節少得了這道光帝六兒子的身影?

他差點兒就成了滿清帝國的主人,雖然奪嫡失敗。但是道光帝的金匱立儲裡面,破天荒的單立了一條:著皇六子奕為恭親王。可見他的地位。咸豐死後,又協助慈禧剷除了肅順等八大顧命大臣,作為旗人中流砥柱一般的人物撐起了咸豐留下的殘破江山。驅使曾胡左李這些一代名臣。硬生生付出帝國人口減少五分之一的代價,打出了一個所謂的「同治中興」出來。

這位爺還是滿清近代外交的創始人,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就在他手裡出現。旗人當中,算是他對天下大勢最明了一些。同治以後,這位鬼子六位太高,權太重。慈禧終於找了一個由頭,將他趕出了中樞,屈指算來。倒也有個七八年了。

雖然不掌權了,但是地位威望,還是旗人當中頭塊牌子。翁同龢也是不折不扣的六爺黨。當初和老爺子一塊兒被從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掃地出門的交情。

徐一凡知道自己的分量,一個才捐得了的小知府,因為一本書薄薄有點兒名聲。正悄悄摸摸的憋著撬這些旗人的牆角。今天卻是一位軍機處行走的中堂,和一位現下清室第一王爺在專候著他!

他隱隱約約覺得,歷史好像在哪兒,被他這支小蝴蝶輕輕的扇了一下。

王府今天,果然是專候著他這位東方新哲。

譚嗣同和他在門口下車,門包兒都沒給一個。就給那些服飾整齊的王府護衛請了進去。一路穿過大殿、後殿、延樓,直奔後花園而去。

當年徐一凡也參觀過這園子。跟著一大群遊客走得滿頭是汗。導遊還舉著電喇叭叫得聲嘶力竭:「後面兒的跟上跟上!」

今日穿行其間,地面臨清磚道掃得一塵不染。四下房舍簾幕低垂,兩旁草坪山石上殘雪未消。穿著軟底鞋的丫鬟廝仆垂首穿行。自己腳步,在四下里似乎都激出了空空的迴音。

兩般經歷,恍如……不,就是隔世。

眼看就要走完長長的道兒,抵達後花園門口。抬眼望去,一處飛檐就在山石掩映當中。樓上好像有人在調宮理商。一個婉轉低柔的聲音悠悠而唱。

「水涌山疊,年少周郎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轉傷嗟,破曹的檣櫓一時絕。只這鏖兵江水猶然熱,好教俺心慘切,(雲)這也不是江水,這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在琴聲當中,徐一凡不住回頭,看著那一角飛檐。

幾個轉折下來,早已到了湖面上臨水而建的一處大西洋玻璃窗的閣子前面。

引著他們的護衛哈腰疾行幾步,就站在垂下來的竹帘子前面低聲稟報:「爺,客人已經到了。」

裡面頓時響起了笑聲:「快請!」

走進閣子,徐一凡頓時覺得暖洋洋的都是熱氣。

這個年月,北京城比他那個時代冷了許多。穿著一身皮加上塞外貂皮的坎肩兒都擋不住。

閣子敞亮至極,四面入眼都是冬季蕭瑟蒼涼的湖景。斷藕殘荷,滿眼皆是。屋子裡底下準是通了地龍,火頭燒得旺旺的,偏偏沒有一絲煙氣兒。

兩個老頭兒圍著一個紅泥火爐對坐。一個老頭坐得筆直,滿臉剛愎的神色,嘴角下彎,留著稀稀疏疏的鬍子。三角眼看人都是光閃閃的。看著徐一凡進來,半點動靜都沒有,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另外一個老頭子很有點兒形容清癯,愛新覺羅家特有的凸腦門扁臉細眼睛。舒服的靠在躺椅上面。這麼暖和的屋子,他還套著一個紫狐皮的袖籠。腳底下跪著兩個清秀可人的小丫頭,輕輕在給他捏腳。還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小丫鬟站在背後捶他的肩膀。

就連紅泥火爐前面跪著的那個扇火的小女孩子,也是難得一見的清秀小佳人。

還沒答話徐一凡就對著這老頭子心裡大起知己之感,兄弟不容易啊,總算在這個年月碰見一個審美觀差不多的啦!

那老頭子見他們進來,卻比端坐的那個滿臉剛愎的隨和了許多。在躺椅上欠欠身微微哈了哈腰:「請坐請坐!屋子暖和,兩位先寬章,坐下慢慢兒說。今天老頭子有點談興,可讓二位受累了……哪位是歐遊十年,洋人口中的東方新哲徐先生?」

他緩緩動問,身後的兩個雙胞胎小丫頭過來就低頭替他和譚嗣同解馬褂。那種柔媚小心的樣子,看得徐一凡心痒痒的。

哪天老子也弄一對來,裝點英雄氣象嘛!

就是這麼一愣神,差點忘記答話。端坐的那個老頭子咳嗽一聲。徐一凡才反應過來,微笑著拱拱手:「兄弟就是。」

兩個小丫頭解下馬褂,朝著客人嫣然一笑。轉身而去,這對雙胞胎不過十四五歲年紀。肌膚瑩白如玉,笑起來一個臉頰左邊有個淺淺的小酒窩,一個在右邊。又讓徐一凡心中一盪。趕緊收束了心神。

問話的富貴老者也是一笑,並不在意徐一凡隨意的性子。揮手請他們坐下。點著對面老者笑道:「這位是翁同龢翁中堂,我是奕老六,有人也叫我鬼子六。前些日子,我們可都讀了徐先生的歐遊心影錄,我辦了一輩子的外交。不過分得清英吉利法蘭西,就知道他們合夥兒壓著咱們。李鴻章怕是多明白點兒,也有限。讀了先生的書,好多事兒竟然是茅塞頓開……國朝定鼎二百來年,現在碰上這麼個局面。我親手簽的條約就有不老少……反正現在我也無權無位,又頂著這麼一個鐵帽子。所以敢問這一句話兒……

我旗人的氣數,在先生看來,到底還有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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