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天公無語對枯棋(下)

夜色如漆,隨著鐵門聲響,最後一批大清時報社的編輯已經離開。

自從幾天前大清時報社最先布了遼南慘敗的消息之後,報社主筆兼社長譚嗣同行為就有些古怪,當日痛飲一醉之後,就不在岌岌關注於報務。由他親自撰寫的每日一評也停了下來。還給甲午以來累得七死八活的編輯文書們放了輪休的假。只是還守著和電報局時報社自己電報號房的聯繫,而且只是和一些在上海的清流們高會。

說起來,慕名或追隨譚嗣同而來的朝野清流當真有不少,特別是在日軍登6遼南之後,旅順還沒有陷落那當兒,不少當京官的清流就已經蕭然出京,也不知道是不戀眷權位,還是怕鬼子逼上門。

隨著日軍一系列進展,旅順陷落,日本聯合艦隊炮擊大沽,而海東大帥徐一凡被這些清流認為有點緩不濟急。京中就有更多臣子絡繹於塗,離開他們céng

經大議論的京師。哪怕現在帝黨風頭正勁業顧不得了。堂官不讓走,一個個就說家貧母老,要回去奉養親人,寧願不做這個倒霉官兒。京師人嘴巴壞,管這個風潮就叫做「國難出孝子」。

離開北京,什麼地方最適合去?當然是上海了!這裡十里洋場,生活安逸fù

guì

,小鼻子又不敢得罪大鼻子,最是安全不過。上海的麼二長三堂子,也是留下風流佳話地好場所。最要緊地是譚嗣同在這兒。隨著他的風頭雀起。這裡也隱隱成了有一個清流的活動中心。既安全又可以和譚復生一起大議論,保持曝光率,將來復起風頭更健,為什麼不到上海?傻子才不來呢。

這些日子,上海清流濟濟一堂,和北京往來電文不斷。真真成了一個熱鬧場所。各地督撫,也多有和上海這些清流電文唱和的。單是看這些電文議論的高調,簡直就讓人認為,大清的希望就在上海。等著收拾河山呢。

譚嗣同作為在野清流之望,自然就成了這麼一個***地中心。大清時報的報務耽擱下來,就整日和它們在一起,但是他的議論極少。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些什麼。

也許只有今天與會的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才真正知道譚嗣同的心事。

這個時候,在譚嗣同報社小樓的他自己地書裡面,幾個人物正陪著他置酒高會,談笑風生。不管有沒有功名在身,這些人物都是一身飄飄洒洒地竹布長衫,不讓頂子啊補子啊這些俗物沾身。辮子繞在頸後,一個個都喝的臉色潮紅。而譚嗣同坐在中間,只是wēi

嚇o。偶爾笑罵幾句:「叔嶠,腳架那麼高做什麼?臭也臭死了。我這書,今兒真真是一場斯文劫數!」

字叫做叔嶠的那人全名是楊銳,四十不到年紀。長著雙四川人特有的又大又黑的眼睛。他也是清流一黨人物,少有大名,年紀輕輕就已經被張之洞徵辟進了他的幕府。後來又當京官。從內閣中書做到了侍讀。這次也是xiāo

辭官,飄然而到上海。和譚嗣同最為相得。現下正喝得爽。一雙腳差點翹到桌子上,聽見譚嗣同笑他,也笑道:「好好好,復生現在就你這宰相脾氣了!不過你倒也是當得!現在大清上下,誰不知道你譚復生?復生不出,奈蒼生何?tiān

士子清流之望,更有海東大帥徐一凡聽你調遣,為你奔走。要挽這頹唐江山,輔佐聖君,非你復生,還有誰人?」

「叔嶠這話說得切!」插話的又是一個二十還不到的年輕人,míng

叫做林旭,福建人,十三四歲就有詩名,十五歲中秀才,十七歲鄉試又是舉人。出名的神童,也是清流後起之秀。最為崇拜譚嗣同,給譚嗣同招攬進大清時報之後,刻了一枚印章,gān

cuì

就是復生門下走狗幾個字。聽見楊銳誇獎譚嗣同,摞起袖子就附和:「如果不是復生兄有經緯tiān

地才具,翁中堂如何敢行此斷然之事?兵諫,古已有之。若非馬嵬兵諫明皇,怎會有肅宗靈武即位,中興唐室,延續李家百餘年江山?可是全tiān

,能御徐一凡這海東大帥,非復生或有何人?此次中興事業,復生兄和海東徐帥一文一武,當時我國朝的中興名臣!」

聽到林旭以馬嵬做比較,旁邊幾個人轟然叫妙。

「文宗皇帝身後,可不是也留下了一個楊貴妃?」

「單單是楊貴妃也罷了,不過惑主而已,偏偏還是一個武則天!」

「非復生兄出此奇計,翁中堂怎麼能為聖君指出此條明路?」

眾人誇讚,譚嗣同只是wēi

嚇o

搖手:「禁言,禁言!拿楊玉環比較,也太驚世駭俗了一些。大事未成,我們不可妄言。現下還是坐等消息為妙——不過我思來想去,徐一凡必行我計,而從遼地到北京,誰還能阻擋徐一凡這一支虎狼之師入京?——當有八成把握!徐大人素有忠義之心,當是國朝名臣,至於我呢,心事已了,就在這裡辦辦報紙,也舒服得很。人都懶了,還說什麼國士。噹噹海上陶淵明,也是一生。」

聽了他的謙退話語,幾個人大是不服。

「復生,你若不出,奈蒼生何?」

「復生,你的格局氣量,斷斷非一個陶淵明能限量的。文華殿大學士,領班軍機大臣,怕是跑不了地吧?中興大功,我在這裡說句晦氣話,復生百年之後,諡號一個文字是穩穩地。céng

國藩公,也不過就諡了一個雙字文正!」

譚嗣同不過一笑,掰起手指頭:「電報到遼陽。是兩天前。徐大人接電就應該啟行。聖君在上,一下就封了徐大人一個奉天將軍,這是多大地知遇之恩?徐大人斷斷不會忘恩負義,只有粉身以報。我估計,回電也該過來了,就是今天!十天之內。禁衛軍應該兵臨北京城下,到時候,就該大事濟矣。…………諸君,這十天當中,我們就在這裡坐等,萬萬不可走漏消息,壞了大事!輕重緩急。大家應該分得清楚吧?」

幾個人對望一眼。都撓撓頭。這種大事,幾個人都偷偷兒地給京師朋友寫了信,到時候可千萬別站錯隊。而且復起之後想要的位置,也要預做準備。就是昨天一場高會,酒酣耳熱之間,背後又是琵琶聲玲瓏,有沒有什麼豪言壯語,也當真記不得了。不過這個時候還能不順著譚嗣同的話說?

「復生,儘管放心。我們雖然不才,也是附驥**大事的人,怎麼會張揚出去呢?」

譚嗣同笑笑,肅然站起,舉起一杯酒。遙遙向北而祝:「但願此事順利。一切心想事成!徐大人所向有功,翁中堂彌縫一切。能在此危局當中。挽狂瀾於既倒,拯我大清末世之氣運!若大事能成,我譚嗣同一命,何足掛齒?」

語調沉沉,有若金鐵相擊。幾個人朝譚嗣同望去,就看見他這個時候,兩行淚水,已經潸然而下。

「徐一凡哪徐一凡,你可千萬不要負了聖君懸顧!」

公元一*四年九月二十二日。

軍機處內,一燈如豆。十幾個當值的達拉密小章京大氣兒也不敢喘的在外間守著。屋裡可是翁老爺子在當值,從前天起,他就守在這裡了。坐等從遼東各處送來地電報。

自從封徐一凡做奉天將軍之後,從世鐸以下,後黨大臣就撂了挑子,紛紛的請病假。擺明了不伺候了。帝黨倒也不在乎,加了好些個軍機處學習行走的帝黨大臣。不過從來沒有象這兩天這樣,整日在玉瀾堂光緒面前打旋磨的翁老爺子,gān

cuì

把鋪蓋搬到了隆宗門軍機處了。也不知道在等什麼。

翁老爺子和別的軍機大臣不一樣,別人都是一副宰相氣度,笑眯眯的對誰都客氣。大伙兒偷懶也裝沒看見,反正大清的事兒嘛,能敷衍就敷衍。翁老爺子一副道學臉孔,看著就讓人討厭不說,這些天守在軍機處脾氣還頂大,是一個人稍有點不對就碰下去。鬧得人人敗興。當你是什麼好鳥了?你那些老底子,又不是沒人知道!

可是現官不如現管,帝黨現在氣焰高,大家也只好忍著。

當值當得人人栽瞌睡,又不敢睡著,只好不住地掐自己大腿。一杯接著一杯喝蘇拉雜役沏上來地釅茶。聽著宮門內傳來的死樣活氣一般的打更聲音。

偶爾驚起一群宿鳥,在安靜的夜空里出撲撲喇喇的聲音,卻更增幾分淒涼。燭影搖動,候著當值的幾個章京容色都是蒼白。

嗨,撐著吧。換了誰,這大清都是弄不好!小鬼子逼在門前,誰能料理?大傢伙兒都知道一個徐一凡,可是他現在人在哪兒呢?而且就這麼一個人,能只手翻天?

正等得無聊到了極處的時候,就聽見裡間腳步響動,燭影一暗,卻是翁同和走了出來。老爺子臉色也難看得很,眼瞧著又老了不少。幾個章京趕緊站起來,就聽見翁同和低聲問道:「有沒有遼東的電報過來?」

一個章京陪笑:「只有前個把鐘點,遼南大營從錦州來催餉的電報……中堂爺當初說不看,現在要不要瞧瞧?」

翁同和皺皺眉頭:「沒有遼陽地電報?增琪不是從瀋陽說,徐一凡已經到遼陽兩三天了麼?」

那章京搖搖頭:「中堂爺,沒有遼陽徐大人的電報。您的吩咐,那兒來了電,交給您親手拿碼子譯,不得有半點耽擱,我們哪敢誤這事兒,都上著心呢。偏偏就是沒有……」

翁同和眉毛皺得更緊,幾乎成了一個川字。眼神卻有些呆滯。站在那兒半天不言語。一副神不守舍地樣子。

那章京小心翼翼地問:「中堂爺,那遼南大營地電報…………」

翁同和仿佛一下醒了過來,怒沖沖地一擺手:「不看!」轉身就大步走了jìn

qù。幾個章京對望一眼,都低低的罵了出來。

「老王八蛋,真當爺想伺候這份差使?就算躺著不幹活兒,挑個驍騎校。一個月也有三兩六,還有幾石老米,餓不死爺!」

「老頭子幹嘛只等著遼陽徐一凡地電報?」

「還不是想拉著禁衛軍撐腰?老佛爺有北洋撐腰,他們現在王八翻身了,心裡還是不踏實,拉著禁衛軍在他們那一撥兒,不就是坐得穩當了?」

「人家可是干翻了幾萬小鬼子的大英雄。瞧得上他那張老臉?」

「現在可有些風聲。茶館裡都有人議論,說……說……」

「說什麼?」

那個嘴快地章京被人一逼問,當即就覺著後悔,只是朝頤和園方向比了一比,就捧著茶杯不說話兒了。

這些久在軍機伺候差使的達拉密小章京誰不是人精。軍機大臣們不過上傳下達,具體給每份奏摺分類做批示的可都是他們。朝野內外事物精熟,拉攏他們的人也多,外面的風聲自然也聽得多。瞧著同僚那麼一比,個個心裡有數。漢章京們謹慎。轉過頭去裝不知道。滿章京就呆在那兒:「活佛…………不會傳著是真的吧?皇上要逼老佛爺的宮?」

這個世道,混一天算一天吧…………

隨著宮門裡面有一聲沒一聲打更地聲音,時間在著讓人喘不過氣兒地沉悶當中慢慢流逝,眼看得已經到了下半夜。一片安靜當中,就聽見隆宗門外響起了護軍的呵叱聲音。悶極了的大伙兒都豎起了耳朵。想聽聽是誰到了。不一會兒。就聽見重重的腳步聲響,一個紅頂子大臣連朝珠都沒掛。官服補子也穿在了背後,就這麼氣急敗壞的沖了進來。

章京們都跳了起來:「孫大人!」

來人正是軍機處行走孫毓汶,他勉強算是後黨人物,但是也有清流之望。世鐸就總是覺著他是向著帝黨這邊兒的,拿他不是很待見。本來傳說就要去了軍機的差使,甲午一戰起來就耽擱下來了。不過這段時間倒是和後黨大臣們同進退,一起稱病撂了挑子。誰知道這麼深的夜裡了,孫毓汶就這樣氣急敗壞的沖了進來!

章京們向他請安,他就當沒看見。宰相氣度不知道丟到了哪裡,滿頭滿臉地大汗,提著前襟就大聲問:「翁大人呢?」

話音未落,翁同和已經走了出來,老爺子也沒什麼好臉色。他本來是想拉著孫毓汶gān

cuì

就倒向帝黨這裡,在軍機幫他撐持局面。誰想到孫毓汶沒給他這個臉。當下就冷冷道:「萊山,你不是稱病退值了麼?漏夜來這裡做什麼?你也是當老了差使,軍機可是重地!」

接著又轉頭朝章京們火:「去問問護軍,沒上值腰牌,怎麼就放人進來了?」

章京還沒有回答,就聽見孫毓汶一聲大喝:「姓翁的,我告訴你一句話,李鴻章進京城了!」

一聲大吼,在寂靜的夜空裡面傳得遠遠兒的。所有人都震驚得目瞪口呆。李鴻章坐鎮天津,操持著直隸海口防務,還有山東的戰事。和名義上掛著節制遼南諸軍欽差大臣地徐一凡是大清兩位方面軍司令。正是須臾不可離開天津地時候兒,怎麼會突然進了北京?

孫毓汶只是死死的看著翁同和:「李鴻章還帶了十八營練軍進京,世老三親自接進來地。現下已經接了步兵衙門,和頤和園護軍營的防,現下正衝著軍機來了!你還死到臨頭不自知!」

這是一聲更大的霹靂,重重的砸在翁同和頭上,他身子一軟,就靠著了炕桌,將幾碗茶碰倒,摔得粉碎。

「…………怎麼會,怎麼會就進京了呢?皇上……咱們……」

孫毓汶搖頭苦笑:「老翁,你們那點心機,瞞得了誰?你們想動手。鬧得大張旗鼓地還成不了事情。這不是逼著老佛爺下狠手料理你們麼?老佛爺可比你們gān

cuì

爽快!國難如此,你們還不消停一點兒,你我是半點也不顧惜,我還顧惜著皇上!我就勸你一句話,趕緊朝頤和園去,把自個兒交到老佛爺和李鴻章手裡頭。什麼罪過都攬到自己頭上,或許皇上那裡還能保全,那麼多跟著你糊裡糊塗亂撞地大臣清流,還能保全一些。老翁啊老翁,求你給大清留點兒元氣吧!現在咱們經不起折騰了!」

翁同和腦子已經是一片空白,往日剛愎的mó

yàng

兒半點不見了蹤跡,瞪著眼睛居然全是眼白。已經喪失了正常的思考能力。

「皇上……我……老佛爺……」他突然渾身一震。仿佛才從這噩夢當中醒來:「保全皇上!」

孫毓汶說的,正是他唯一一條生路!只有保全了皇上,他這個帝師身份,總要留點體面,也許才能有條活命。保全了皇上,在希望渺茫當中,也許還有翻身的jī

huì!

他感激的看了孫毓汶一眼,而孫毓汶正轉身要走,翁同和叫住他:「萊山。為什麼來告訴我這一切?你如何交代?」

孫毓汶回頭冷笑:「這個情勢,誰還不心灰意冷?我是徹底不幹了,就等著朝廷開缺。大清如此,誰還能弄得好?老佛爺,不成。你們。更是笑話!」

一句笑話之後。孫毓汶大聲長笑,最後卻又變成了抽噎。捂著臉跌跌撞撞就走了出去。滿屋章京,呆若木雞。翁同和喃喃自語兩句:「笑話……笑話……」過往種種,電一般地在他心頭掠過。

「難道我這一生,真的是一場笑話?」

他已經恢復了鎮靜,整整衣服,揚聲吩咐:「備轎!」接著就掃視一眼那些章京,冷冷道:「給順天府尹傳令,召集捕快夫役,協助李大人維持秩序,大兵進城,天子腳下,亂不得!」

幾個章京還是呆呆站著,翁同和突然大吼:「快去!我這軍機領班的位置還沒去,砍我腦袋的聖旨還沒到!」

大吼之後,幾個章京才作鳥獸散。翁同和大步出門,他幾個家人聽命之後已經將轎子在隆宗門外準備好。隆宗門外護軍亂紛紛的擠在一處,不知道在議論什麼,看著翁同和出來,只是用目光目送,誰也不敢靠前一步。

這個時候,寂靜的北京城的夜裡,已經響起了隱約地聲響,更有調動兵隊地軍號聲音響起。紛亂的聲音由小而大,已經jiàn

jiàn

響起。翁同和回頭最後看了一眼夜色中宮禁憧憧的黑影,低頭鑽進了轎子:「去頤和園!」

在這個夜裡,大隊大隊的防營士兵,在天子腳下,萬方朝拜的北京城內奔走。軍機處,總理各國事物衙門,東郊民巷公使館,電報局,各大城門,宮禁之地,頤和園,全部由防營接管,各處要地,更有親王大臣親自坐鎮接管。百姓們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驚動,全城沸騰,以為日軍打進了北京,全城擾嚷,在北洋防營,步兵衙門,順天府的全力彈壓下,才勉強維持了秩序。但已經人心搖動,混亂當中多有傷亡。槍聲也不斷的在北京城的夜空當中響起。

末世氣象衰微之處,莫過於此!

翁同和是在路上被防營攔住地,頓時就押送頤和園。和他一起zhǔ

dòng

向頤和園投到的,還有文廷式等帝黨大臣——就算自己不投到,也逃不了滿城大索。

到了頤和園,翁同和就被押進了院門口的護軍歇宿的院子。成百防營士卒刀槍出鞘,層層看管。更不斷有帝黨大臣被送過來。翁同和無數次的大呼要面見慈禧當面領罪,叫了半夜,也沒人答理。

到了天色快明,才有一個意想不到地人物,親自來看了他。

在那個人站在翁同和面前地時候,他和翁同和,一時間竟相對無言。

這人正是李鴻章。

小屋之內,兩個人互相打量。一個是帝師。帝黨中樞。軍機大臣。一個是地方第一大員,真正地大清重臣。各是一時風雲人物。兩人都注重保養,雖然年老但是並不顯出多少老態。都是腰板筆直,氣度儼然,舉手投足全是重臣氣象。

這個時候在頤和園這間散著汗臭味地護軍住處一窄小小屋裡互相一看,短短半年時間。竟然都已經老得不成了樣子!

比起來,李鴻章更是老得厲害。他個子在國人當中算是高大的了,這個時候腰背卻已經佝僂,官帽底下露出的頭又白又稀,臉上皺紋一層又一層,和翁同和對坐在屋子裡僅有的兩把椅子shàng

miàn

,大夏天的。他居然還套著一件棉馬褂!

這兩人。算是鬥了一輩子。全大清斗聞名的王不見王。私仇和派系不同地仇恨混在一起,早已不可化解。翁同和一輩子都想拉李鴻章下馬,而李鴻章也沒少出手對付他。當初恭親王和翁同和一起被趕出軍機,就有李鴻章下的藥,翁同和投效後黨而不得,也少不了李鴻章背後遞小話兒。這次更是帶兵進京,一下將翁同和的帝黨迷夢粉碎!

但是看著李鴻章的頹唐老態,翁同和竟然半天說不出話來。

李鴻章瞧著他,緩緩的將自己大帽子摘下來。撓撓稀疏的頭,苦笑道:「叔平兄,怎麼了?我等著你罵呢。」

翁同和呆坐在那裡,緩緩搖頭:「少荃,你怎麼老成這樣?」

李鴻章放下帽子。淡淡道:「裱糊了一輩子。突然現裱糊不下去了,自然就在等死了。以為好歹能留下一個中興名臣的名聲。結果現是一場空,精氣神先垮了,臭皮囊還能怎麼樣?精神百倍地在去娶七八個小妾?」

「此次一進京,你地位置還能動搖得了?皇上和老佛爺兩邊,你選得准!可惜了,你李鴻章是忠臣,可惜忠的不是唐中宗,而是大周武則天!」

李鴻章微微擺手:「叔平,說這個無謂,現在不要惹得老佛爺shēng

,反而牽連了皇上。我只是來勸你一句,什麼都擔下來,皇上那裡無事,你估計也死不了。」

翁同和猛的站起,語氣冷得象冰:「我為什麼不死?什麼事情都是我乾的,關皇上什麼事?少荃,我只有一句話,百年之後的史書,看看說我什麼,說你什麼!」

李鴻章坐在那裡,老臉神色動也不動:「說我什麼?我倒知道說你什麼…………大敵當前,反而意圖稱兵逼宮。不自量力之舉,完全沒有料到後果……你們借的還是徐一凡的一支兵,徐一凡是什麼人?你們還看不明白?他真的入京了,還以為將來江山還姓愛新覺羅,還是這個我們賣命了一輩子的大清?我也快入土了,不想換主子效力…………話在說回來,萬一你們借徐一凡逼宮成功,大清是什麼局面?我們tiān

督撫,是不會服這麼個事兒地,只有四分五裂,勤王的勤王,自立的自立,要清君側的清君側,這麼亂下來,日本人會占多大的便宜?我們還能成一個國家麼?到時候,只怕要借日本兵平亂地,也大有人在!我知道那些後黨大臣,能做出什麼事情來!」

他語調一點也沒變高,說得也緩慢,但是一字一句,只是敲在翁同和心裡:「…………會說你什麼?為了自己權位,行險弄權,身外百事不計。昏頭昏腦,直到撞進深淵裡頭。我們在打仗啊…………叔平兄…………雖然贏不了了,但是也不能朝更壞地道兒走啊!這個時候,必須強撐著這個國家不分崩離析,不讓人趁火打劫!我瞧著徐一凡也明白這個道理,他在跋扈,也沒趟你們這個混水!叔平兄,你知不知道老佛爺本來的打算,是要廢了皇上?你陷聖君於險地,為了成就你大清第一臣地夢,你說說,史書shàng

miàn

會說你什麼?」

話說到一半,翁同和已經軟倒在了椅子上,眼前金星亂冒,太陽**一跳一跳,似乎血要從腦門噴出來一樣。他喃喃自語:「皇上……那皇上…………」

李鴻章淡淡苦笑:「皇上,我們都在盡力保全。我說服老佛爺了,徐一凡竄起已經不可複製。這個時候。沒法兒對付他,tiān

人也不答應。能在威望上牽制住他,慢慢在想法子對付地人,只有皇上了。立著皇上這尊佛,tiān

讀書人,還是都看著皇上地。徐一凡畢竟勢力還單,不能和tiān

為敵,他還得養望呢………皇上不廢,你也死不了,回鄉當安樂翁吧…………」

聽到死不了,本來一心想殉國殉主,名留青史的翁同和不知道為什麼卻鬆了一口氣。看著李鴻章。心裡頭卻有另外一種火焰騰騰升起:「我翁同和已經身敗名裂。被你說得一無是處,在無復起之日。你卻是定難扶危的大功臣!」

「少荃!你果然做得面面俱到,不愧是我大清第一裱糊匠!我也只有在這裡祝你名垂青史,成我大清兩百五十年第一臣!我瞧著史書怎麼誇你,還要多留幾部,傳給子孫!」

一直不動聲色的李鴻章這個時候卻緩緩站了起來,靜靜的看著翁同和,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翁同和的身子在他目光下都微微縮了下去。才低低開口:「史書上怎麼說我?做臣子地逼皇上的宮?還是在小鬼子面前一敗塗地?…………叔平,我告訴你,老佛爺重新秉政,這仗是在打不下去了。去議和的還能有誰?只有我李鴻章!賣完了洋鬼子,在賣東洋人。我在史書上。名聲還不如你!我要一輩子被人唾罵!一輩子的功業,垮得稀哩嘩啦。還要去代表大清投降,我除了給大清延了幾年的命,就是一個奸臣白臉,一個賣國賊!我要被人罵幾百年,幾千年!我有時候還恨,我做不了徐一凡!」

到了後來,李鴻章已經吼聲如雷,腰板也挺了起來,仿佛還是幾十年前縱橫淮上,帶著親族和捻軍太平軍死戰的那個土匪翰林,仿佛還是那個大清象徵李鴻章!

翁同和完全給李鴻章猙獰的神態嚇住了,喃喃地想說什麼,到了最後冒出來地卻是一句:「那…………徐一凡呢?你們怎麼料理?」

李鴻章也終於平靜了下來,渾身最後一點活力似乎也耗盡了。頹然坐下,看著屋頂喃喃道:「世老三獻的策,要去電遼南諸軍,以豐升阿統帶,決不讓徐一凡染指。要是他敢親身來遼南抓權,有jī

huì

的話,就扣住他。慢慢在料理吧,老佛爺第一恨的是你們這些帝黨,第一忌憚的卻是徐一凡。世鐸的計劃,老佛爺准了,天亮了,就去電。」

聽到徐一凡倒霉,翁同和心裡卻是一陣快意。別人也比我好多少啊!當下卻不知道怎麼接口。他們都是大臣,知道局勢,誰都明白徐一凡是大清對日本最後的抵抗力量,就算要求和,徐一凡在,還能少賠一點,如果堅持不降,徐一凡統合遼南諸軍的話,未嘗沒有反擊的力量。可是就是有些人,寧願投降,寧願多賠一些,也要扳倒徐一凡!

李鴻章看看翁同和,目光雖然遲暮,但是卻似乎看進了翁老頭地骨子裡面,他淡淡一笑,緩緩的將帽子合在自己頭上,在慢慢起身:「反正電報局在我防營控制著,電報朝遼南早幾天,遲幾天,也不打什麼緊…………愛新覺羅家我是效忠到死了,這個國,也稍稍留點兒希望吧…………我瞧著,徐一凡也不是你翁同和…………」

他聲音極低,這幾句話嘟嘟囔囔的,翁同和沒有聽清,還想抬頭在問。李鴻章已經wēi

嚇o

著朝他拱手:「叔平兄,來世在見。」公元一*四年九月二十二日夜,大清北洋大臣,直隸總督,一等伯爵李鴻章率防營十八營,奉詔以入衛京畿,防備日軍從遼西走廊侵攻京師的名義,從天津連夜趕至京師。一夜之間,已經控制了北京城心腹要害,帝黨大臣自翁同和文廷式數十人以降,全部被鎖拿。罪名是輔佐不力,至使遼南大敗。更有離間聖母皇太后與光緒皇上之叵測情勢。如何處置,等待戰事之後在論。

在二十三日的白天,光緒就出詔書,傳諭tiān

,自承被群小包圍,至使國事日非。自顧德才淺薄,奉請聖母皇太后在度垂簾,以應戰事。而慈禧回諭不准,仍讓光緒繼續秉政操持甲午和戰之事,慈禧唯求榮養於昆明湖畔。

北京城東郊民巷公使館內地洋人第一時間zhù

到了這個遠東老大帝國腹心地政治變動,各國公使在給國內去電的時候都紛紛斷言:「清國求和在即,皇太后政治團體地復辟,就代表著這場遠東戰事的終止!」

tiān

大勢,泱泱華夏的氣運,真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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