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潰兵們去把自己收拾一下,其實是一件很難的事——這麼說吧,這些穿的邋遢並且髒的發亮的潰兵們,他們身上的每一件衣服(如果那叫做衣服),都不是屬於他們自己的。

就像上等兵迷龍穿的不合體的破爛校官服一樣,很可能就是從死人身上扒拉下來的,連死人的衣服都不在乎的敢扒拉,那……

怎麼能讓他們去在乎自己的外表?

阿譯也想到了這個問題,他說:

「想讓他們收拾的乾淨,不太可能吧……」

夏天笑了,笑容讓阿譯很不舒服,感覺這是在嘲笑自己的智商一樣,好在夏天緊接著獻了計策,他的不舒服變成了雙眼放光。

但最終他還是為難的說:「我……我去哪弄啊。」

「長官,以後的困難可能比這還多。」夏天語重心長的說,像一個教唆小孩子偷糖並準備在稍後給小孩家長告狀的惡棍。

阿譯遲疑了起來,最終艱難的摸著口袋,在不斷的猶豫以後,慢慢的有了決定。

於是,在十分鐘後,阿譯在門板上神秘兮兮的寫下一行字。

雖然那是繁體字,但夏天還是認出了:白菜、豬肉、燉粉條。

「孺子可教也!」

夏天搖頭晃腦,一副深藏功與名的樣子——他給阿譯的支招是用肉吸引下潰兵們,然後告訴他們,洗乾淨就能吃肉了,阿譯果然有前途,一下子就領悟了他的意圖。

阿譯剛寫的時候,潰兵們根本沒有理會他們的找食組長在幹什麼,阿譯也不急,寫完後就淡定的等著潰兵們的反應——儘管他是第一次流落收容站,但這幾天的接觸,他太清楚食物對潰兵們的誘惑了。

果然,在他淡定等待的時候,有潰兵迷迷糊糊的望向了他寫出來的字,然後不確定的念了起來:「白?肉?條?」

顯然這個潰兵識字有限,僅認識這三個字。

肉?

他旁邊的潰兵聽到這個字後,口水流了起來,然後一巴掌拍在了誘惑他的潰兵腦袋上,惡狠狠的說:「二愣子!說什麼肉不肉的,想饞死老子啊!」

挨了一巴掌的潰兵委屈的說:「看那。」

「艹,你特娘不知道老子不識字嗎?」

「我……我就認識肉字。」

「肉肉肉,再說肉老子挖一塊你的肉吃。」

這邊的罵罵咧咧終於驚動了其他人,潰兵們的目光不由望向了阿譯的「大作」,也終於有識字人念出了那三個詞。

「白菜豬肉燉粉條?」

一瞬間,現場到處都是嘩啦啦的口水直流聲。

潰兵們吃肉的記憶其實和死亡掛鉤的,每當大戰來臨時候,他們能吃到一頓肉,那也是長官們剋扣最少的一頓伙食,但那頓肉是用來賣命的——每次和鬼子大戰,就是死亡和潰敗。

不過,想起戰前吃到的肉味……

真香啊!

「阿譯長官,你寫這玩意幹嘛?這是不活生生的折騰人嗎?馬德,誰剛才念出來的?二愣子啊!」有潰兵罵罵咧咧的出聲,其餘人附和起來,一個個責怪阿譯勾起了他們的饞蟲。

在群情激動中,阿譯伸手按壓,想把嗡嗡的喧譁聲壓下去,但潰兵們不鳥阿譯的本質徹底的暴露了出來,根本沒有人在乎阿譯的動作,換作往常阿譯肯定又羞愧的打退堂鼓了,這一次他不著急,就這麼慢慢等著,等到潰兵們慢慢平靜下來,等到他們終於想起要假裝尊重一下他這個軍官。

「明天,咱們吃白菜、豬肉、燉粉條!」阿譯慢慢的念著菜名,念完後,就是死寂,直到片刻後,轟一下,就像一顆航彈在這裡爆炸一樣,霎時間,更大的轟響爆發了。

夏天看著亂糟糟卻激憤的潰兵們,目光中滿是憐憫——他們儘管是戰場上的潰兵,儘管他們所過之處,就像蝗蟲一樣的禍害一大片,但他們……

真的可憐啊!

一個菜名,就讓他們中有的人甚至有淚水閃爍。

阿譯慢慢又控制了局面,他揮著手,習慣性的來了一段演說:「我們是中華之鐵軍……」

熟悉的開場白讓潰兵們集體的反抗了起來,言語的暴力讓阿譯終於慌忙的進入了主題,他的聲音也壓過了潰兵們的喧囂:「對,我們明天就吃這個,你們去找別的輔材,我去弄豬肉,足夠我們這19個人吃的豬肉,但是……」

「但是」這兩個字眼剛出來,潰兵們的喧囂就平靜了下來,一個個相互間用警惕、厭惡還有憤慨的神色望著阿譯。

從吊床上驚醒的迷龍,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看向阿譯的神色也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厭惡——就知道這樣,就知道會這樣,這些當官的啊,總是用一丁點的蠅頭小利來忽悠他們,因為在當官的看來,他們的命啊,就是那麼的廉價……

「一個個傻不拉幾的,就是當炮灰的狗命。」迷龍冷笑的大聲拆著台子,有潰兵怒而轉頭,看到迷龍在吊床上悠然的咒罵他們後,憤怒化作了悻悻,然後憋屈的回頭假裝沒有聽到——在這這個收容站里,身家豐厚、拳頭賊大的迷龍,是絕對無法挑釁的可惡存在。

「靜一下,靜一下,你們先聽我說條件行嗎?」阿譯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後甚至帶上祈求的語氣,才控制了局面,才讓潰兵們又安靜下來,他急忙說:「我的條件很簡單,就是大家洗乾淨——把身上洗乾淨,把衣服洗乾淨,把這裡打掃乾淨,就這麼簡單,沒有別的!」

潰兵們瞪大眼睛望著阿譯,阿譯被群眾的眼睛瞅得不好意思起來,在夏天恨鐵不成鋼的惱火中,變成了一臉的訕訕,甚至還下意識的退了兩步。

夏天不忍直視,得,你就當肥羊算了,一丁點的王八之氣都沒,能把這些潰兵收服了才怪……

好在他設想中並沒有指望阿譯,但心裡還是略有慚愧,只能這麼安慰自己:是他自己朽木不可雕也,不能怪我啊。

……

阿譯最後被潰兵圍了起來,賭咒發誓的才讓潰兵們相信了起來,考慮到洗自己和洗衣服都不是有成本的付出,潰兵們總算在懷疑中選擇了半信半疑,看阿譯能唱出什麼花了——他們的思想大概就是這樣:糖衣留下,炮彈滴不要。

於是,整個院子又安靜了下來,因為潰兵們都一鬨而散去洗衣服、洗自己了。

煩啦沒去,待所有人走後,他望向一旁的夏天,問:「你的主意?」

夏天默認。

「你想害死他嗎?」煩啦的目光變得很陰沉,直勾勾的盯著夏天,用阿譯聽不到的聲音對夏天說:「你想讓這裡的鹹魚被他害死嗎?」

煩啦是棄筆從戎的。

他的學歷很高,否則也寫不出那一封最終被毀掉卻滿是煽情的家信,而這個時代的高學歷,往往都有很聰明的腦子,煩啦當然很聰明了,聰明到他一眼就看出了夏天的把戲——好吧,學歷高不一定就是聰明,阿譯的學歷大概也不低。

夏天看著煩啦,輕聲說:「我只是想改變。」

「改變?」煩啦自嘲的笑了起來:「沒救的,沒救的。」

煩啦是真的死心了,他棄筆從戎,懷抱著偉大的理想投入到了軍隊中,在最初的時候,他抱著的理想是「為中華之崛起戰鬥!」

而到了中期,他想的是「我以我血薦軒轅」。

而在現在,他只有一個念頭「就這麼麻木的活著吧」。

因為……他一直在輪迴,打仗、潰敗、收容、整編、打仗……

他見過了太多的人捨生忘死的去戰鬥,就像之前的那個連,他這個副連長親眼目睹了所有人的戰死,說特麼能說這些討厭的傢伙死得不壯烈?

誰特麼敢說這些王八蛋打仗惜命?

可是……

還是敗了!

全線潰敗。

明明我們很努力的打仗了,明明我們拼了命的打仗了,明明我們所有人連命都不要了在打仗,可是……

為什麼還是輸?

煩啦絕望了,他不想再這麼重複下去了。

「聽哥的,不要犯傻了,」煩啦第一次對夏天稱哥,語氣真誠的像是對自己的親弟弟一樣:「沒有希望的,我們就是炮灰,只有送死的份,去了,就是送死,要麼,重複之前的命運,沒救,沒救啊!」

他明白夏天的心思,夏天想把這些潰兵改造,讓他們活的與眾不同,這樣,整編的時候潰兵們就會被長官們第一眼相中。

好傻的孩子啊。

煩啦親身說:「長官們眼中的潰兵,只有一個用途,炮灰,哪怕你收拾的再好、再像個人一樣,也只有這一個用途,因為啊,他們的嫡系是他們立足的根本,而我們,就是用來消耗和拖延的潰兵。」

消耗敵人,讓他們的嫡系搶功,

拖延敵人,讓他們帶著他們的嫡系跑得更快!

「沒救……沒救!」煩啦重複著說了事實。

夏天理解煩啦的灰暗和絕望,事實上他也絕望過——當從戰場上撿回命後,他看到的是連綿不斷的潰兵,看到的是裝備精良跑得比兔子還快的嫡系,所以他也絕望啊。

可是,他是見過光明的人!

「我知道被太陽照在身上的滋味,也知道黑暗終究會過去,光明會重新降臨我們這片美麗、富饒的土地,所以,我不想就這麼沒名沒堂的死去。」夏天的話還沒說完,煩啦就譏諷的說:

「死在戰場上,一樣是沒名沒堂!你以為會死的壯烈嗎?」

「不會!」

「別的我不說了,和你我一樣的那另外一百零六個,他們就沒名沒堂的死了,郝獸醫今早埋了一個傷兵,蓋了個草蓆,你覺得可憐嗎?從山西跑到了雲南,一個草蓆裹身死了,但他至少有一個用淡淡的墨水寫了名字的木頭的墓碑,雖然一場雨就能讓他們的名字消失的無影無蹤!

可他們一百零六個呢?連草蓆都不會有!他們會被堆在一起丟進坑裡埋掉——之所以會埋掉,是因為日本人會擔心死屍造成瘟疫!不是咱們的官長覺得他們死得其所!你!明白嗎?」

殘酷的事實用咆哮的話說了出來,很兇的話語中,滿是炮灰的無奈和絕望。

夏天沉默。

在二十多天的潰兵流浪中,他就知道煩啦的身上殘酷的故事,這個年代從軍的戰士,尤其是棄筆從戎的從軍者,誰不是一腔熱血?

換作自己,可能比煩啦更不堪吧。

夏天這麼想著,但在長吸了一口氣後,他的話變成了這樣:「我知道的,但我們都這樣了,總得有點追求吧,既然沒有逃離軍隊,那就像個人一樣活下去。像個人一樣死掉,死了,哪怕是被鞭屍,我又感受不到?不是嗎?更何況,這個國家,總得有人不斷用血去喚醒,頂多……

頂多我們成為光明時代中的幸福者眼中無數無名者的一員。」

說完,他就轉身離開了煩啦的輻射範圍——他說的,其實說服不了自己。

【這是一套很卑鄙的說辭,因為我的目的,其實和說的這內容,是南轅北轍的差距,我怕我呆在煩啦面前,會像犯人一樣的懺悔——其實對比他們,我就是一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兩人的聲音終究在空蕩蕩的環境中傳了出去,阿譯用莫名的目光看著夏天,那種目光,有慚愧、有敬意。而迷龍也在看著夏天,只是,他的眼神中沒有兇狠,只有一個茫然和羞愧。

潰兵們慢慢的回來了。

一副濕漉漉的,身上也是濕漉漉的,但很乾凈,沒有沖天的臭氣,當他們陸陸續續走進院子後,他們怔住了,那一刻,他們突然覺得,院子裡的氣味真的很臭。

於是,他們就開始主動收拾這裡,即便是躺著的柴草,他們也都換掉了——幡然一新的院子和周圍的屋子,傳遞著一種類似新生的錯覺。

人還是那些人,但這一刻,新生是真的一樣。

一種很微妙的氣氛在院子裡飄著,這個源頭就是迷龍和他忠心的羊蛋子——兩人驀然間成為了唯二的另類,哦,還有煩啦,煩啦在不斷的被嫌棄中輾轉反側,最後他哼哼唧唧的起身,沿著濕漉漉的路去了源頭,而迷龍,在莫名的氣氛中堅持了一會兒以後,開始罵了起來:

「一個個都洗的跟個人一樣,但你們是人嗎?你們覺得你們洗乾淨了就是人嗎?知道什麼叫豬鼻子插大蔥裝象嗎?說的就是你們!」

「一個個都人模人樣的,哼!」

傲嬌的迷龍繼續咒罵,然後翻下了吊床踩著濕漉漉的路離開,看到跟屁蟲羊蛋子傻乎乎的還蹲在那裡,他一腳踹了過去,罵道:

「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跟我走啊!」

「啊?我要看東西啊!」羊蛋子茫然的揉著屁股,一臉的不解。

「我的東西誰敢動?誰動我揍誰!」迷龍傲嬌的威脅了一句,然後又踹了羊蛋子一腳,兩人一前一後離開了院子,羊蛋子始終不解,以往不是咱們必須留一個人看守家當嗎?

一群潰兵哈哈的笑了起來,笑得很肆意,尤其是在迷龍和羊蛋子濕漉漉的回來以後,這笑聲啊,就更不能停了。

「笑,笑個屁啊!一個個都是賤皮子!都是賤皮子!」迷龍罵罵咧咧,連自己也罵了進去,但……

還別說,一群人乾乾淨淨的呆這裡,其實也挺像個人啊。

阿譯也笑了,好像他成功的走出了第一步——是個不錯的開頭,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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