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上的冰棱開始融化,水一滴滴落下。

冰雪消融,天卻更冷了。

俞眉遠站在屋檐下。她身上穿著素白大孝服,丱發上纏著雪緞,從頭到腳只有黑和白兩種顏色,挨著門框站著,像雪堆出來的人。

徐言娘的喪禮從簡,停靈七日後便出殯。她病了許久,墓地是一早就看好的,在莊子東面,算是俞家的山頭,卻不是俞家的祖墳。

頭七才過,宅子裡的靈堂白幡便被拆下,所有人都在忙著善後,沒人管她。

「姑娘,吃紅果糕。」一雙小手掰了小半塊棗糕湊到俞眉遠唇前。

俞眉遠眼也不眨地張開口將那紅果糕含下,一股酸爽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她被酸得皺眉,但很快地甜意跟著鑽出,蓋住那絲酸味。

「好酸。」她嫌棄地吐吐舌,舌上是一片棗紅色,「叫你打聽的事,怎樣了?」

「廚房的桂姨說,夫人一去,北門看院的老林就離開了。」青嬈仍是一團孩子氣,自顧自掰了紅果糕往嘴裡塞,「姑娘,你問這做啥?」

「老林上京報信去了。這一來一回要半個月時間。如今大雪初融,恐怕路不好走,再加個十天,不到一個月,俞府就該來人了。」俞眉遠把玩著手裡袖爐,慢條斯理開口。

小巧的銅製袖爐握在手中暖融融,驅散她的寒冷。

知冷知熱的感覺,真是好極了。

青嬈將頭一偏,腮幫子動著,咕噥問道:「姑娘,你說的我聽不懂。」

她從被買來起,就生活在這小宅子裡,哪裡知道什麼京城俞家。

「你懂得從廚房裡偷零嘴就行了。」俞眉遠橫了她一眼,手影晃過,將她掌中剩餘的半塊紅果糕搶來丟進自己口中,「把你的嘴擦擦,小心呆會被周媽媽見了又要罰你一頓飯。」

她說著轉身進了屋。

青嬈傻眼地看著自己空空的手,一聽要被罰飯立刻抓了衣袖在唇邊狠狠擦起。

屋門被掩上,俞眉遠將青嬈留在門口盯著,她則坐到窗口的錦榻上,從懷裡掏出那本《歸海經》。

書握在手中還帶著她的體溫。

這些日子因為治喪的關係,她在母親靈前服喪。人多眼雜,俞眉遠沒有機會詳看這本書。母親臨終之前叮囑她將書背熟焚毀,怕是這書若然被人發現會引至大禍。

離俞府來人還有十多天,她必須在這段時間裡將書背熟燒毀。

「《歸海經》……」俞眉遠輕聲喃著書名,一邊思忖著,一邊將書頁翻開。

她總覺得自己在哪裡聽過《歸海經》這三個字。

書頁翻開後,自然不再是原來的音律,裡面密密麻麻全是用隸書寫成的文字。內容有些艱澀,講的是人體奇經八脈、大小周天、生息吐納,俞眉遠匆匆掃過幾行,臉色忽變。

這是本內功心法。

俞眉遠雖是內宅婦人,但上世她所嫁之人為大安朝威名遠播的少年將軍魏眠曦。習武行軍之人,少不得要與江湖人士打交道,俞眉遠也難免要接觸到,因此她對江湖傳聞、心法劍術都略有耳聞,並不算太陌生。

指尖匆匆翻過,越往後翻,俞眉遠越震驚。

除了文字之外,書上還附著簡圖,畫的都是些武功招式、修練之術。

但這些並不是讓俞眉遠最吃驚之處,讓她愕然的是,這書所述之法,她曾經練過。

教她此法的人,正是她的母親徐言娘。

握著書頁的手情不自禁攥緊。

她想起了從前。

……

俞眉遠很早就知道自己與京城裡那些閨閣嬌女的不同之處。

那些少女自小嬌養在閨中,被教導著要循規導矩,不能行差踏錯,像暖閣里的花,甜美芬芳,在最美的年華待人採擷。

而她……像個闖入者,與她們的世界格格不入。

她還記得,自己的雙手曾被京中貴女戲稱作「炭夷」,因為她的雙手並不纖白勻凈。她的指腹掌心布滿細繭,手背是淡淡的麥色,一伸出來就叫人側目。

這雙手,本不拈針,不執筆,曾有錚錚烈骨在其間。

她出生時多病,母親為了讓她身體能壯實些,在她開始學步後就教她一些強身健體之術。俞眉遠只當是普通的功課,畢竟大安朝對女子不像前朝那樣拘束,越是勛貴世家的少女學習的功課就越多,不僅僅是女功,也包括了簡單的騎射。

母親所授之術,她早晚都會練上一遍,久了就成為習慣,縱然後來母親不在,她也保留下來。這套功夫不複雜,只是簡單的吐納與幾招強身招術,練久了,俞眉遠身體的靈活度與力量,遠比一般閨閣女子要大得多。

回了俞府,俞眉遠也和姐妹們一起學習騎射,弓成了她的最愛。少不知事時,她喜歡在烈日下縱馬狂奔、挽弓放弦,因此一身皮膚總比別人黑些,尤其是手。

她的騎射向來強過普通男兒,尤其挽弓時那一手的好準頭,便是校場上最老道的羽林軍,在弓術之上也未必贏得過她。

可惜,她是個女兒身,沒有揚名立萬的機會。

當年得嫁魏眠曦,她憑的就是這一手箭術。

承和十年,九王謀逆,趁著大安朝與北疆薩烏開戰之機帶兵圍困兆京。

兵臨城下,千鈞一髮。

魏眠曦趁夜帶死士偷襲敵營,欲刺九王。他在萬隆山下的魚腸道上設局,引九王入瓮。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埋在暗處的死士出了意外,而援軍又遲遲未至,魏眠曦陷入九死一生的境況之中。

那時她人在萬隆山的普靜齋里為亡母點長明燈,聽到山下大動靜,便執弓上了山頭,遠遠就看到被九王人馬追逐的魏眠曦。

碧玉年華的她,滿心滿眼只有一個魏眠曦。

去萬隆山的普靜齋都是她早早打探好消息做的安排,只為了能助他一臂之力,也為了能讓自己如願站到他身邊,她不惜縱馬千里,拋卻矜持。

拉弦挽弓,羽箭刺空,她站在山頭連發三箭,射殺了九王,將魏眠曦從絕境救出,成了整個大安朝最傳奇的巾幗英雄。

皇帝親封的「安怡郡主」,茶館酒肆評談中的「神箭俞四娘」,說的都是她。

惠文帝問她要何賞賜。

她求了姻緣。

皇帝賜婚,皇后賜下嫁妝。

她嫁給魏眠曦。

十里紅妝嫁一郎,滿城錦繡鋪綠華。

多少京中少女夢寐以求的一場如歌繁華,到頭來也不過落得寂寥收場。

她曾是大安朝的傳奇,可最後……

銹了弓弦,殘了箭羽,她隱於後宅,甘心做個終日陷於勾心鬥角中的婦人。

磨光銳氣,剪去羽翼,她為他溫柔盡付,傾盡所有,到最後她才知道自己並非他意中之人。他心心念念掛在心裡的女人,不是她。

可他卻在桃林之下許她白首之約!

……

回憶焚心,俞眉遠不願多想。

她很快擺脫舊事,將注意力擺到眼前。

攥緊的手鬆開,書上的墨字入目,她忽揚起一抹笑。

這笑讓她本就明媚的臉龐更加生動。

如果重活一世,她仍舊改變不了結局,那這場重生又有何意義?

母親是她重生後第一個救不到的人,也將會是最後一個。

俞眉遠發誓,重活一次,她絕不走舊路。痛快而活,才不辜負這重頭來過的天意。

而這本《歸海經》,將是她踏出高門大宅的最大倚仗。

上一世的故事,權當孩子的塗鴉,死過一次就盡數擦去,這一生她只為自己而活。

重歸的俞眉遠,生而妖孽。

……

春雪消融,難得晴朗。

俞府遣來的人終於姍姍來遲,比俞眉遠估計的還晚了幾天。

「姑娘,姑娘,來人了!」青嬈推開房門沖了進來。

俞眉遠正握著袖籠站在火盆邊看著《歸海經》燒作灰燼。書已背熟,多留無用。

天氣回暖,不像先前那般凍得人像冰疙瘩,可俞眉遠還是喜歡握著袖籠,鏤空的銅爐傳到掌心的溫度會讓她安心。

「慌什麼?」俞眉遠眼也不抬地開口,一邊順手將旁邊桌上的茶碗掀了蓋端起。

「滋拉」幾聲,火盆里的火被她倒落的茶水澆熄。

「來了好些人,馬車就停在門外,好大好漂亮。」青嬈睜大眼眸道,未長開的丹鳳眼裡全是驚奇與興奮。

「你別一驚一乍的,收收性子。回了府里要是再像這般沒大沒小、不知禮數,有你好受的!」俞眉遠蹙了眉頭。

青嬈這性子再不敲打就晚了。揚平莊宅子裡規矩少,她們又從小一起長大,名為主僕,實際上卻情同姐妹,因此養成了她不知尊卑的脾氣。

俞府可不像這裡,規矩多得能壓死一頭獅子。俞眉遠還隱約記得她們初進俞府時,青嬈因為性子的關係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挨過板子和耳光,最慘的一次被人罰跪雪地,她趕過去的時候,她的膝蓋都凍到麻木紅腫,從此落下病根。

青嬈聽不懂她的話,只是撓撓頭跑到她身邊,扯了她的衣袖道:「姑娘,我們出去看看吧?」

俞眉遠一低頭就看到她爪子上沾著的紅果糕渣,在心裡嘆口氣,心裡只閃過一句話。

對牛彈琴。

「有什麼好看的,哪有主子出門迎奴才的道理!」她拍開青嬈的爪子,「你把火盆端下去處理了,順便把你的手洗凈,再去把我娘存的碧螺春取來交給金歌,讓她煮水備茶。」

青嬈聽得愣愣的。

「快去!」俞眉遠輕斥一句。

她方彎腰端了火盆笨拙地出去。

屋裡又靜下來,俞眉遠整整自己的衣襟,倚坐到了窗口的貴妃榻上,拿靛青色的團花錦蓋了膝頭,把玩起母親縫製的舊布虎。

很快的,屋外傳來腳步聲,好些人向屋子靠近。

「四姑娘的屋子就是這間……」周素馨的話響起。

可一語未畢,俞眉遠屋子的房間就叫人猛地推開。

幾道人影出現在門口。

「趙姐姐!」周素馨從後面上來,面色微慍地斥了聲。

這些人進俞眉遠的屋子,不經通傳也就算了,連敲門都沒有,可見她們根本就沒當俞眉遠是個主子。

「四姑娘人呢?」第一個邁進門的婦人傲慢地望著周素馨問道。

房間裡並沒人。

「我在這裡。」甜糯的聲音響過,引得所有人都循音望去。

俞眉遠坐的貴妃榻在窗邊,不易被人察覺。

進屋的人見了俞眉遠,均是一愣。

小姑娘坐在貴妃榻上,穿了身素白孝服,梳著丱發,膝上是靛青的團花錦,簡單幹凈的顏色襯得她那張臉龐愈加討喜惹憐。

她安靜倚著,見人闖入,不驚不懼,只拿一雙眼眸好奇地打量來人,片刻之後方露齒笑開。

唇紅齒白,煞是嬌艷,她臉頰也跟著鼓起,像夏宴上的點心雪梅娘。

「周媽媽,她們是誰?」俞眉遠笑著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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