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眉遠身上的熱度一直不退。

杜老太太得了信遣了桑南到她屋裡探視,惠夫人亦親自過來。俞眉遠掙扎著要下床行禮,都被攔下。見她病得不輕,惠夫人難得動了怒,把屋裡的丫頭挨個兒斥了一通才作罷。

南華山上請醫不便,杜老太太便讓桑南帶了府里常備的祛溫保命丹過來,桑南仔細交代了用法後便與惠夫人一同離去。素清宮的宮主聽說這事後,命人查了祟書,又說俞四姑娘年紀小撞了神明,於是讓座下道人到院裡替她燒紙作法送客,又送了平安符壓到她枕下。

但她那燒仍舊沒有下去,倒被院裡作法的道士弄得頭要炸開。

平安醮到明日午間方結束,他們回府時間也定在了明日午後,因而這一夜便顯得特別難熬。

俞眉遠燒得有些迷糊,只覺得周身酸軟。四周總有人來來去去,額上的濕巾已經不知換過幾趟,水也喂了不少,燒只不見退。

「姑娘,喝藥吧。」青嬈急得不行,卻也無計可施。

她只將杜老太太送來的藥丸拿水化成半盞藥湯,又扶了俞眉遠坐起,用湯匙舀了藥往俞眉遠口裡送去。

俞眉遠舌頭才舔一下就縮了回去。

「好苦,不吃。」她推開青嬈的手。

俞眉遠自小就有個臭毛病,極不愛吃苦的,每回生病服藥都得周素馨又騙又哄才能喂進。別看她平時說話處事老練得像個大人,但一病起來就完全是兩樣了,成了個任性頑固的孩子。

連著喂了三次,青嬈都沒讓俞眉遠吃下半滴湯藥,她急壞了。

外頭院子忽然又傳來幾聲高語怒斥,吵得俞眉遠睜了眼。

「外面什麼事?雲謠呢?」

她口吻已不耐煩。

青嬈只得暫放了藥,連喚了幾聲雲謠,才見雲謠從外頭小跑進來。

「姑娘,沒事兒。」她言語有些閃爍,說話間看了幾眼青嬈,似有暗示之意。

「說!」俞眉遠揚聲。

雲謠只好道:「曇歡與三姑娘院裡的輕湖姐姐起了點口角,不礙事的,姑娘就別操心了。」

俞眉遠蹙了眉,外面傳來的聲音隱約有俞眉安的聲音,連她都出來了,怎麼可能是小事?

「青嬈,替我更衣。」俞眉遠掀被下床。

……

天色已暗,廊下站了幾個丫頭,遠遠望著院裡的人,無人敢上前。

廂房的門忽被人打開,有道桃紅色的人影從屋裡出來。

「四姑娘……」丫頭們沒料到她會出門,均訝然望去。

俞眉遠只管將斗篷攏緊,徑直走向院中。

踏出門前,她已經將來龍去脈聽了大概。

入夜前曇歡將那隻小狐狸送回狐窩時正遇上俞眉安的丫頭輕湖來要小狐。輕湖是俞眉安屋裡得臉的大丫頭,平素也張揚慣了的,見曇歡只是個粗使丫頭,說不上兩句就動手來搶。曇歡自然沒讓,他只躲著輕湖,可後來不知怎麼回事,輕湖踩著樹邊一灘爛泥滑倒,恰摔在了坨狗屎上,弄得一身污濁狼狽,在滿院丫頭眼前落了個沒臉,哭著跑了回去。

這會曇歡將狐狸送入狐窩後回來,便被忿忿而來的俞眉安抓個正著,瞧那陣仗大有要替輕湖出氣的意思。

「把這不敬主子的小蹄子捆了,送到張媽媽那裡,就說我吩咐的,給我狠狠打!」俞眉安冷笑道,燈火照耀下的臉龐有幾分猙獰,生生壞了她承襲於惠夫人的那份溫婉。

旁邊便有婆子上來要捆人。

「三姐姐,我這丫頭做錯了什麼事,要勞你動手教訓?竟還要送到管教媽媽那裡?」俞眉遠揚唇笑語,目光冰冽,從後頭上來。

曇歡在院中垂頭直立,臉上一如既往的駑鈍,也沒有懼色。

只是看到俞眉遠時,他臉色微變。

俞眉遠裹得厚實,然而髮絲微亂,看得出是從榻上匆匆而來,她表情雖如常,可呼吸還急促,聲音裡帶著濃濃鼻音,顯然是強撐著出來的。

「怎麼讓她出來了?」霍錚微怒,沒發作,只朝青嬈低語。

青嬈很無辜,俞眉遠要做的事,滿屋子人誰能攔得住?

「你這丫頭衝撞了我,也不跪下磕頭道歉,竟還在我面前犟嘴,我替四妹妹教訓教訓他。」俞眉安見到俞眉遠,眼裡妒色浮起,怒道。

「哦?竟然得罪了三姐,是該好好教訓。」俞眉遠看了曇歡,恨鐵不成鋼道。

「哼。你們還愣著幹什麼,快點把人捆了!」俞眉安聞言只道她服軟,面露得色催促旁人。

「既如此,你們替我將輕湖也一併捆了吧。」俞眉遠仍是笑著,「她今日妄圖從我丫頭手裡搶走我的東西。一個丫頭,都爬到主子頭上了,這樣混帳的事,我看打一頓是不夠了,還要攆出府出,免得帶壞我們院裡其她丫頭,教得她們個個都目中夫人!」

「姑娘,我沒有。」輕湖忙替自己申辯。

俞四霸王的手段,滿府的人都清楚,輕湖給嚇得不輕。

「你也在我面前犟嘴?你們都是死的嗎?還不快捆人?」俞眉遠淡淡地將剛才俞眉安的話拋了回去,爾後一挑眉厲聲道。

四周的人面面相覷,不知要如何是好。

「俞眉遠,你敢!」俞眉安將輕湖往身後一推,衝到俞眉遠面前,「她什麼時候搶你東西了?」

「剛才呀,不就是那隻小狐狸。若是三姐姐不信,只管把張媽媽叫來,這滿園的丫頭婆子都看著,一問便知。」俞眉遠說著以袖掩了唇,咳了兩聲,說話微喘。

霍錚眉頭大蹙,他倒還情願領罰被打幾下,也好過見她在這裡強撐一口氣。但事已至此誰都騎虎難下,他也只能站在旁邊看著,心裡煩躁不已。

女人多的地方就是麻煩,再一想他父親的後宮和幾個兄弟房裡情況,他更覺得煩。

若是將來他娶妻,便只守一心,只護一人,不拘孤宅,不束獨院,帶她終老天地江湖。

可將來……他大概沒有這個將來。

「不是的,我沒搶。我只是見你們不願養,才想著拿給我們姑娘解悶兒,誰知道他就是不肯給,這才吵起來。」輕湖看了眼俞眉安,才指著曇歡道。

俞眉遠扶了青嬈的手,緩道,「我這丫頭嘴笨,傳不清楚話。原是我昨日在素清宮裡找道長占了一卦,說我這兩日有災劫,最好能行些放生之事好積功德,以解此難。故而我找了章華,請他幫著看能否找到放生靈獸,可巧魏將軍那裡抓了這狐狸,章華便替我向他求了來。如今我病重,可不應了那卦象,本想借放生祛祟,竟差點被你給攪了,可見你這丫頭是安心想讓我死!」

「奴婢不敢!奴婢不知道是要放生的!」一頂大帽子扣下來,輕湖嚇得忙跪了下去。

俞眉安氣得不行,她明知俞眉遠在瞎扯,竟找不到言語可駁,氣性上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張口就道:「你騙人,那狐狸……章華明明說是魏大哥送你玩的。」

「哦!原來三姐姐一早知道狐狸的來歷。三姐姐若想要,遣人跟我說一聲就是了,何必來哉,鬧這麼大動靜。」俞眉遠用指節敲了敲額頭。

夜風寒涼,她越發冷了。霍錚站她旁邊,將她身體的寒顫看得清楚,她面上無礙,拳卻攥得死緊,正苦苦撐著說話。

他忍不住,伸出手將她斗篷攏緊,低聲道:「回屋吧,讓她們打兩下我經得住。」

俞眉遠聞言只朝他笑笑。她就算這時要回,俞眉安也不會讓她如願,這麼多年了不都這樣,但凡她退一步,別人就會踩上十步。

在這裡,一步都退不得。她身後沒有倚仗,只有深淵,退了便萬劫不復。

「俞眉遠,你少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想要了!」俞眉安臉上一紅,仿佛心事被人當眾揭穿。

「不是姐姐想要,就是輕湖自作主張。姐姐還不快攆了去。這樣的丫頭,只會禍害到主子。不知道的人,還當是姐姐想要魏將軍送的狐狸,卻拿我的丫頭撒性子。」俞眉遠朝前走了兩步,笑得更歡快了,臉頰的紅暈也越加艷麗。

聽她提及魏眠曦,俞眉安更是羞怒難耐,只擔心那些羞人心事被她說出,便一步衝來,朝著俞眉遠的肩頭搡去。

「不要說了!」

俞眉遠沒料到俞眉安竟會動手,便也反射性地出了掌。只是掌才揮出,她忽警醒過來,即刻收回了掌中內力。然而她的力氣到底比普通女人要大出許多,就算散去功力,這一掌推在俞眉安身上,也夠嗆的。

「三姑娘!」幾聲驚呼乍起。

俞眉安被推倒在地上,而俞眉遠只是往後晃了晃,靠到了曇歡胸前。

「阿安!」

也不知是誰通知的惠夫人,她領人匆匆而來,本想安撫二人,不料卻見此情景,當下焦急萬分,衝到俞眉安身邊,親自蹲下扶她。

「娘……她欺負我!」俞眉安見了母親,立時氣焰全散,委屈地撲進母親懷裡哭起。

惠夫人未置一辭,只是抬了頭冷冷盯著俞眉遠,素日的溫柔嫻靜全失,眼中兩簇狠光,仿佛藏了深仇大恨,似刀子般射來。

俞眉遠想說些什麼,但暈眩感卻又一陣陣襲來,她本就靠曇歡撐著才站穩,如今卻再也站不住,整個人軟軟倒在曇歡身上。

耳畔又是一陣喧譁,她只是死死抓了曇歡衣袖。

「你們太胡鬧了!」惠夫人終於發話,言語裡有幾分怒意,卻連俞眉安一道罵了。

俞眉遠眯眼望去,惠夫人眼裡那恨光已被隱去,又換回原來的溫柔,她便知這一關是過了。以孫嘉惠的行事作派,她面上只會裝出公允模樣,尤其是對有利用價值的人,更是擅用懷柔之策,不太在人前發狠。只是眼下俞眉安被推,孫嘉惠只怕已記恨在心,後面會如何懲治又是另說。

她只能先保眼前。

心念飛過,俞眉遠已無力再爭,她忽覺身體一輕,人已被人抱起。

「快先送她回屋。」惠夫人見俞眉遠情況不好,也不多責問,只命人將她送回屋裡。

霍錚卻早就抱了她往回走去。

……

回了屋,又是一陣兵荒馬亂。

青嬈急得六神無主,又想著給俞眉遠倒水,又想著打水濕巾替她退熱,又念著藥沒喂進,幾件事下來竟讓她慌了手腳。

霍錚已將俞眉遠抱到床上,情急之下他再無避忌,親自替她褪了斗篷,又將被子裹到她身上,他則坐到她身後擁著她,朝著屋裡團團轉的人吩咐道:

「雲謠,叫人去燒熱水來;青嬈,把濕巾拿來替她敷上。」

雲謠和青嬈忙應聲而忙。

「她剛才喝過藥了沒?」霍錚察覺到俞眉遠身上不斷傳來的顫意,手也將她抱得越發緊了,他目光在屋裡一睃,看到了桌上那碗藥,目光一沉。

「還沒。姑娘不肯喝。」青嬈搖頭,一邊將濕巾敷上俞眉遠的額頭,一邊將她那壞毛病說給他聽。

霍錚沉默片刻才道:「去取點糖來。」

青嬈不解,卻仍是照做。這會兒,曇歡已儼然是這屋裡的主心骨。

沒多久糖便取來,霍錚又讓人往涼去的藥里兌了熱水,一併端到床前。

「你扶著她。」他將俞眉遠交給青嬈,自己則坐到了床沿上,親自給她喂藥。

……

俞眉遠神智並沒全失,只是倦得睜不開眼。

唇上忽然傳來一點癢,似乎有人拿指尖輕輕划過。她抿抿唇,竟嘗到點甜味,便不由自主地伸舌舔唇,沒料到才張口,有人就塞了湯匙進她嘴。

苦澀的藥汁被灌到她口中,俞眉遠五官揪成一團,迫於無奈她只能咽了藥。

那人便將湯匙抽走。

沒安靜多久,唇上又有東西划過,俞眉遠又嘗到甜味,她仍舊傻傻張嘴……於是被人故計重施喂了一大口藥汁。

如此來回了幾次,她雖迷迷糊糊,卻也被騙得怒了。

那人指尖再點上她唇瓣時,她忽然張口狠狠咬住了那只可恨的手指。

指尖上沾了糖,舌尖一舔甜滋滋,俞眉遠閉著眼笑出聲來,用力一吮。

霍錚如遭電殛。

她身上的燙意好似全傳到他身上,瘋了般燒起來。

他馬上縮回手,垂了眼帘遮起眸中幽沉。

青嬈卻忍不住笑了,也就只有這曇歡才想得出用騙小孩吃藥的方法來喂俞眉遠藥了。

小半碗藥喂完,霍錚冒了一身汗。

俞眉遠沉沉睡去,倒安心得很。

……

翌日,天陰。

屋裡靜謐,淺淺的呼吸聲便十分清晰。桌上只剩指頭粗細的殘燭也不知何才被人熄滅的,燭台上卻已堆了厚厚一層燭淚,想是這蠟燭燃了整晚。

俞眉遠幽幽醒轉。她一眼就見著青嬈趴在床尾睡得正香,想是這丫頭照顧了她一夜已累得不行,她笑笑,輕輕縮腿翻身,怕吵了青嬈。

才轉了身,她就撞進雙溫眸暖眼裡。

霍錚坐在床前的小杌子上,正一言不發地盯著她。

他身邊的放著盆水,替她敷頭的棉巾正搭在盆沿,俞眉遠就想起昨晚迷迷糊糊中不斷有人替她換著敷頭的棉巾,隔段時間便喂她喝水。

是曇歡。

瞧這模樣,只怕他眼都未闔地守了她一夜。

俞眉遠心裡暖融,便小聲道:「累了吧?我沒事了,你去外面躺會。」

霍錚搖頭,用手背壓她的額頭,探到的熱度已降,他安了安心,道:「不累。要喝水嗎?」

出口的聲音低沉沙啞,聽著倒讓俞眉遠心疼。這丫頭沉默寡言,待人卻是極細心妥帖的,很招她喜歡。

兩世為人,多難得她才能遇到個能進她心的人。

真希望,他別讓她失望。

……

又在屋裡躺了半天,到下午俞府車馬備妥,俞眉遠將自己裹得緊實才出了門。

天還是陰陰的,風颳得有些大,她快步走到素清宮外,上了馬車。

這趟出來,本想著好好看看南華山的風光,不想先被魏家壞了興致,夜裡又遇險,隔日又病了,竟一點沒顧上玩。

如此想著,俞眉遠覺得不甘心,便掀了簾朝外望去,想再看看南華的山。

可一掀簾,她看到的卻是遠處小山崖上騎著馬的人。

那人見她望來,便沖她一笑。

是魏眠曦。

俞眉遠猛地放下帘子縮回車裡,心情更差了。

對她的反應,魏眠曦倒不在意。昨天就聽說她急病,可他卻無法見她一面,心裡正擔心,今日見她無恙才稍稍放心。

相見太難,每次都要他費盡心機才能見上一面,說上兩句話。

他快沒耐心了。好在,她也要及笄……

車轆轤轉動,在南華山的山路上蜿蜒成一道遙遠的風景。俞眉遠跟著搖晃的馬車緩緩睡去,睜眼時天色已沉,馬車已駛進俞府,停在了二門外。

眾人均已疲憊不堪,丫頭婆子齊齊圍上前來扶人下車。榴煙和金歌也早已候在了二門處,一見俞眉遠的身影便立時上前,卻不是為了迎她,而是為了別的事。

前頭惠夫人的車前,也早有婆子前來回稟。

俞府後宅里發生件不光彩的事。

四姑娘房裡的周素馨私自出府,帶回巫咒之物,咒得正是惠夫人與長房嫡子俞章敏,被人人贓並獲給抓個正著。

如今她人已被二姨娘關入了黑房,等著當家主母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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