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回來的第二夜。夜色晴朗,月色明晰。

跨院中的樹影落在地上,被風一吹便晃動不已,若擱在從前,這景象落在她眼中是透了幾分陰暗可怕的,可如今……她只覺得熟悉安穩。

五月,院中的薔薇已開,風中飄來陣淡淡花香,十分愜意。

俞眉遠在院中緩步而行,一路走至院中翹角亭間。

亭檐之上已無人再等她。他說了要離開,便真的再不出現,到現在俞眉遠都不知道這人是誰,也不知道他生的如何模樣,哪天就是路上撞見了,她與他也只是陌路之人。

如此一想,心上生起幾許惘然。

不知怎地,俞眉遠腦中忽然閃過個畫面。那日梅羨山懸崖下的天洞上,她迷茫間近望了他的下巴一次,與她師父真真相似。

莫非是同一人?

俞眉遠心臟「怦」地一跳,旋即又平靜。

霍錚可是當朝皇子,怎麼可能出現在俞府里?單憑一個下巴,她就要硬認晉王為師父,這若是說出去,她也不用做人了。

臉皮厚到家。

如此想著,俞眉遠笑出聲來。

遠遠的,藏在樹上的人瞧見了這笑,胸口跟著一澀。他用了太多不同面目的身份接近她,這算是種欺騙吧,僅管他本意是好的……

而每一個身份的離開,於她而言都是傷害。

尤其是「曇歡」。

這小禍害對親近的人有種近乎依賴的感情寄託。

他該如何讓「曇歡」的離開不會對她造成影響?

這是個讓人痛苦的問題。

……

俞眉遠在跨院將整套碧影鞭法練過一遍後,才輕點足尖,輕飄飄跑出跨院。

人既已離開,她再多感慨懷念都無用,能做的無非「放下」二字。

她並沒回暖意閣,而是去了另一處地方。

夜色中只見一道纖細人影疾掠而過,悄無聲息似陣風。這四個月的東平之行,她的輕身術與鞭法已再上一重。實戰經驗的磨礪到底與她閉門造居的苦練不一樣了,想來任何一種武功都要落於實處方能真正領略其中奧妙。

從前怕人發現,她藏著掖著,甚少使用,反倒無法領會其中精髓。如今她學著將《歸海經》的功法融進輕身術之中,掠行之時打開五感探知四周動靜,方圓百步內的細微響聲都逃不過她的耳力,如此一來,她便無須像從前那樣擔心有人將她的行跡窺去。

幾個掠行,她已飛到園子南角的某處院落前。

院子殘舊,僅有一排三間的矮房,正是陳慧所住的院落抱晚居。

夜已深沉,抱晚居的正屋裡仍有燭光透出,幾聲嘶啞的叫聲從裡頭傳出,還伴隨著女人粗厲的喝罵。

「這老不死的東西,每天一到這時間就開始鬧騰,擾得老娘沒法安生,啐!」罵罵咧咧的聲音響起。

兩個模樣壯碩的僕婦抬著張躺椅出來,並重重將那躺椅放在了門前檐下。俞眉遠往樹後一縮,躲過她們的視線。

另一人安撫著:「你就甭罵了,橫豎要守夜,我們也不能睡,就在這外頭守著好了,隨她在裡頭鬧去。」

開頭說話那僕婦仍是不甘心:「老東西病了幾個月了都不死,還每天好吃好喝供著,倒連累得我們在這裡受罪。真是倒了血霉。」

「你別嚷嚷了,讓人聽見了不好。老太太交代下來的,她活著一日,我們就要看守一天,不許出差子。你就別抱怨了。」另一人又勸了兩聲,回屋抱了鋪蓋出來,「砰」一聲將木門關得嚴實。

屋裡緊接傳來幾聲「乒桌球乓」的響動,伴隨著一直都未止歇的嘶啞聲。

那兩人習以為常地坐到躺椅上,不加理會。

俞眉遠躲在樹後,四下張望了一番,朝著屋旁花叢凌空打出一掌。

掌風從袖口掃去,似陣凌厲的狂風,吹得花叢「撲簌簌」直晃,仿佛有人從其間躥過。

「誰?」那兩個本已坐下的僕婦驚疑站起,朝那處警覺張望。

俞眉遠掌風再掃,花叢後的樹影也跟著晃動。兩個僕婦從牆邊抄起手腕粗的棍子,朝花叢處小心走去。

花叢離屋子不遠,不過十來步路,兩人到了花叢邊拿著棍子往花叢里掃著。

裡頭空空如也。

「沒東西?」

「可能是貓鼠躥過,我們還是回去吧。」

兩人又回了頭。身後並無異/動,屋子的房門依舊關得死緊,兩人鬆口氣,又坐回躺椅。

……

趁著兩人查探花叢這點空隙,俞眉遠已人如電影,掠過院子,迅速將門開了條小縫,閃身進去。

她進門後將門掩好,趴在門上等了一會,確認外面兩人並無懷疑後,方轉頭去尋慧媽媽。

這是並排三間的屋子,她所站的這間是明堂,往裡是小次間,最後才是臥房,嘶啞的聲音正是從最裡面傳出來的。屋裡點著落地宮燈,將房間照得透亮,也讓俞眉遠大吃一驚。

這屋子與過去並無不同,仍舊粗陋潮濕,然而屋裡所有的窗子,卻全被人用木條從裡邊封死,不留一絲縫隙。

房裡封死,只留進出的大門,房外又有人把守,陳慧寸步難出。

瞧這情形,恐怕她被關在這裡有段時間了。

她是老太太從前的陪嫁丫頭,老太太憐她一生未嫁,特許她在園中終老,一應吃穿用度都比照主子。這本是園中的奴才第一等榮耀,可如今看來卻不是這麼回事。

到底她知道些什麼,才讓老太太將她看得這麼緊?

心思頻動,她腳步卻走得不快,貓似的無聲。

才行到次間與臥房的木隔斷前,她便見到有個人跪趴在窗前,不住摳挖著封窗的木條。這人手上指甲全斷,指尖一片血肉模糊,而木條上新血舊痕斑斑,顯然是她長期用指甲摳挖的痕跡。

四個月沒見,她已經認不出慧媽媽了。

記憶里總打扮得一絲不苟的老人,如今蓬頭垢面,身上衣裳不知幾日未換,又皺又髒,頭上髮髻散亂,遮去她半張臉。整個房間髒亂不堪,飄出股酸臭異味,直衝俞眉遠鼻子。

「慧媽媽?」她站到門邊,試探著輕喚道。

陳慧緩慢轉頭,怔怔盯了她一會,忽然神色大變:「鬼啊!」

她慘叫道,佝僂著躥到櫃旁蹲下,渾身顫抖。

俞眉遠一嚇,立刻留意屋外動靜,屋外並無響動,顯然看守的人早已習慣。

「鬼――」陳慧縮成團,驚恐抬頭。

燭火之下這臉溝壑縱橫,皮子松垮掛下,眼底黑青,眼窩深凹,眼珠卻暴凸,與人對視時仿如死瞪對方。

俞眉遠上前兩步,陳慧便越發恐懼。

瘋了?

她想了想,從衣袖裡摸出樣東西。

「慧媽媽,是我,四姑娘阿遠。」她說著話,手裡垂下一段串珠。

狼骨手串。

「這東西,記得嗎?」

陳慧瘋色一怔,愣愣看著她手中之物。

片刻後撲了過來。

「是你。」

「是我。」俞眉遠退後半步,沒讓她近身,只將手串還回給她,「你要我尋訪的故人,我找著了。」

……

陳慧接了狼骨手串,眼裡現了點清明,緩緩走到床沿坐下。

「你查到了什麼?」她垂頭盯著手串,聲音嘶啞。

俞眉遠用腳勾過張凳子,又掃開凳上的雜物後,她一屁股坐下,慢條斯理開口。

「回答你可以,不過你要先告訴我,你之前所說的,我想知道的過去,意指何事?」

「我不記得和你說過什麼了,你要知道的過去?哈哈,我哪曉得你想知道什麼。」陳慧摩娑著手串,搖頭晃腦著道。

俞眉遠蹙眉,看她這神色,心智仍未清明,這瘋顛一時半會想來是好不了了。

「沒事,我們回憶回憶。」她緩道,「阿明很乖,你走的時候,他才六歲,拉著你衣角說,姐姐不要走……」

「阿明……」陳慧猛地抬頭,「姐姐不想走……」

「小春也才八歲,和你母親站在村頭田埂上,目送你遠去。」俞眉遠的聲音微啞,鑽入人心,「你十歲,被賣予牙婆,後被杜家買去做了丫頭。」

陳慧目光飄遠。

她十歲進入杜家做丫頭,因為沉穩內斂被當時還是姑娘的杜老太太收做貼身丫頭,隨後又當了杜老太太的陪嫁丫環,和另外一個丫頭一起跟到了平州俞家。

俞家家境並不好,她們盡心侍主,極得杜老太太信任,主僕三人情同姐妹。

後俞宗翰仕途順暢,舉家遷入兆京,她也跟著到了兆京。杜老太太不忍她與家人長離,便也接她的家人接進了兆京妥善照顧。

……

花神節那日俞眉遠從墨耕巷出來時,便已悄悄囑咐了周素馨去查陳慧以及她在墨耕巷裡尋訪到的關於陳慧「故人」的確切背景資料。

如今周素馨在回賓閣,那本就是京里消息最靈通之處,又有掌柜韓行雲相助,要找路子查探這些並非難事。只是陳慧祖藉泉河,離京甚遠,一來二去費了許多時間,等所有消息查回,早已出了三月,俞眉遠人早就在東平了。

五月時她前腳剛回俞府,回賓閣那裡就得了信,早早將消息傳了進來給她。如今她口中所說的一切,都是探子打聽回來的消息。

其中並無不妥之處,只是個重情的主子與忠心的丫頭間的故事。

若是俞眉遠沒料錯,陳慧的母親、其弟阿明與其妹小春,便是她口中所說的「故人」。

「哈哈哈,她是這麼告訴你的?把母親、阿明與小春接進京來,妥善照顧,解我思鄉之苦?」陳慧聽到這裡便抬起頭,目光古怪地盯著俞眉遠。

「不是嗎?」俞眉遠語氣仍溫和。

「是啊,她也這麼跟我說的……那他們人呢?啊?人去哪了?」陳慧突然撲上來,雙手緊緊抓住俞眉遠的雙臂。

俞眉遠不動。

「我知道他們在哪裡,不過你先告訴我,你們家姑娘做過哪些事?」

陳慧的主子,說的自然是杜老太太。

「我們姑娘?我們姑娘什麼都沒做過,倒是我,我做了許多事,你問的是哪一樁哪一件?」陳慧「嘻嘻」一笑,緩緩鬆手,直勾勾看她。

「那你可有害過人?」俞眉遠極盡溫和地開口,心卻似要跳出胸膛。

「有!」陳慧想也沒想便道。

「誰?」俞眉遠眸色一沉。

「我殺過我的好姐妹,姑娘說她必須要死,所以我拿簪子刺進了她的後頸。」

「……」

「她的屍骨……就埋在那叢藍田碧玉之下。」

俞眉遠背脊寒氣直冒。

去年的寒衣節,她還曾陪陳慧在藍田碧玉之下燒寒衣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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