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歡,你要殺我嗎?」

冷冽的聲音在霍錚的手觸及她頸間肌膚時響起,他手猛地縮回。

床上的人依舊沒動,端端正正坐著,在黑暗中只剩墨色的輪廓。

燭火燃起,霍錚吹滅火摺子,端了燈走到床頭,瞧見俞眉遠晦澀難辨的眼。昏黃晃動的光芒照得她臉上陰影跟著晃動,叫人不安。

「姑娘,你怎麼在這裡?」霍錚試探道。

她身上透出冷漠,顯得陌生並且尖銳。

俞眉遠已在這裡枯坐了一夜。她既想快點見到曇歡,又怕見到曇歡。她想聽曇歡解釋,可又怕曇歡給不出解釋。重生十五年,這是她最矛盾的一個夜晚。再艱難的境況,咬咬牙也能過去,頂多是肉/體上的疼痛,對她而言,在心尖上扎出的傷口,才最痛。

「你今晚去了哪裡?」沉默了片刻後,俞眉遠終於開口。

霍錚無法回答。

兩個人便都沉默了。俞眉遠靜靜地等他回答,等的時間越久,她就越失望。

其實兩人認識的時間不算長,一年不到的時光,可真是奇怪,她身邊那麼多丫頭,跟了她好多年,也從未走進她心裡半分,偏偏是這個曇歡,像株樹苗似的,在她心頭生根。

仔細想來,曇歡的行為舉止真是古怪,與別人都不一樣。俞眉遠不是看不出來,但她仍舊一邊試探著曇歡一邊讓曇歡靠近自己,可越靠近,她越喜歡這丫頭。兩世為人,她從來都是被依賴的那個人,只有曇歡……是這數十年來唯一一個讓她產生依賴感的人。

那滋味……不在於曇歡到底做了什麼事,而是種感覺。

仿佛她轉身的時候,背後永遠有這麼人站在身後。不需要言語,也不必行動,她就是知道這個人會一直站在自己身後。

她沒有想過有一天,他與她會背道而馳。

「你的手很涼,冷嗎?」霍錚終於開口。他上前一步,蹲在她身前,握住她的手。屋裡並不冷,甚至還有些悶,可她的手很冷。

「你還沒回答我。」俞眉遠目光仍望著前面。

「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霍錚不想騙她。

「好,那前幾天我讓你燒毀的東西,你燒了嗎?」俞眉遠又問,聲音依舊冷冽。

「那身衣裳和鞋子?」霍錚回憶了一下,方回答她,「燒了,燒得乾乾淨淨,連灰都不留。我在跨院轉角那裡燒的,沒人發現。出了何事?」

「你燒的是哪身衣裳鞋子?」俞眉遠僵坐如石。

「露草漸染的縐紗裙和你的蜻蜓繡鞋,燒的時候我翻出來查看了,上面有朱痕粉的痕跡。」霍錚搓搓她的手,想將自己的熱量傳給她。

俞眉遠低頭。

「你知道朱痕粉這東西?」

果然,曇歡並不簡單!

霍錚點點頭,沒有多作解釋。

「你說你燒了,可為何今夜我卻在蕙夫人手裡看到了這身衣裳與鞋子?」俞眉遠低頭,緊緊盯著他。

「不可能。我的確燒毀了。她為難你了?」霍錚手一緊,用力握住了俞眉遠的手。

他有些急,眼裡的關切讓她分不出真假。

俞眉遠抽回手,只淡道:「好,我估且相信你的話,也不問你今晚去了哪裡。我還有件事要弄清。」

她說著,從身後摸出本冊子,摔在了地上。

「你告訴我,這冊子是你拿的嗎?它為何會在你手上?你拿這冊子所為何事?」

她一字一句問著,霍錚低頭拾起了那本冊子,眼神頓變。

無從解釋。

冊子封面上沒有題書名,翻開后里邊只有名字,正是俞眉遠尋了許久的,本以為被月鬼偷走的南華山素清宮隨行人員名錄的第二冊。

霍錚從南華山回來後就已經想到何氏手裡的這份名冊,他藉機潛入瑜園找到這份名冊。那時他本只想翻閱一遍,並無帶走的打算,奈何忽然有人回來,他只看完了第一冊,便索性將第二冊帶回。

不想,俞眉遠以為第二冊失蹤是月鬼所為。

兜兜轉轉了半天,這份名錄竟在霍錚手裡。

因為此事牽涉太大,十分危險,霍錚不願她插手此事,也就任她誤解。

今日她忽然發現這冊子又問了起來,他無言以對。

「我記得你說過,你不通筆墨,連名字都是我手把手教你認寫的,那你怎會看得懂這些?」俞眉遠伸手,揪住他的衣襟,將他拉到自己身前,湊近他的臉,「你到底瞞了我多少東西?曇歡,你說!你的身份,你的目的,我要聽你親口告訴我!」

霍錚的臉龐與她的臉挨得很近,即便屋內燭火晃動且昏暗,他能清楚看到她眸中水光。她冷冽淡漠的語氣轉急,強抑著怒氣問他,像只發怒的小獅子,想要咬他,但又捨不得。霍錚任她揪著自己,借著光芒仔細看她。

眉目唇鼻,是笑是哭是喜是怒,全都印於腦中。

以後,他能擁有的,也只有這些記憶。

「我不能告訴你,但我沒有害過你。」他反而平靜了。

「你居然敢說你沒有害過我?」俞眉遠將聲音壓低,沙啞道,「怎樣才叫傷害?你認為只有割在身上的傷口才會疼嗎?所以我給你的信任與感情,不管如何背叛欺瞞,對你來說都是無謂的?」

記憶閃過,她忽想起過去。魏眠曦也是如此,一點一點,用虛假的情話與溫柔騙得她掏心掏肺,傾盡所有,可最後呢?

她問魏眠曦為何如此待她。魏眠曦只回了她一句話。

「阿遠,你是將軍夫人,身份地位、錦衣玉食我都會給你,此生也算待你不薄,多餘的東西,就不要再妄想了。」

他們是否都覺得,只要她光鮮華麗地活著,便是天大的恩賜?即便是心像中了慈悲骨後的軀體一樣痛到麻木,都無關痛癢。

「不是,我從沒如此想過。」霍錚的心臟像被她的手揪住,痛得有些難以呼吸。

她眼裡的哀傷像陣潮水,仿佛跨越了整個海洋,從未知的歲月中流淌而來。

這樣的俞眉遠,太陌生了,陌生到讓他窒息。

那是種近乎絕望的哀傷。

「曇歡,你可知道,我身邊這麼多人,除了青嬈與你,誰背叛我欺騙我,我都不在乎,因為她們不在我心中。只有你們,你!不可以!」俞眉遠低聲嘶吼著搖了搖霍錚,而後平靜,「你給我一個理由,告訴我你做這些是為了什麼?你說什麼,我便信你什麼!」

他幾次三番地救她,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替她擋去危險,他們共過患難,也曾經同歷歡喜,雖為主僕,卻更像朋友。

卻不想,這只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

「對不起。」霍錚的手掌覆上她揪著他衣襟的手。她的手已緊握成拳,關節繃緊突出,仍舊冰涼無比。

他不想撒謊騙她,可要解釋也不知從何說起。告訴她關於月尊教的事?依她的脾氣,那無疑是將她引入險境;告訴她自己的身份?一個男人,在她身邊呆了整整七個月,朝夕相對,肌膚相親,那她日後要如何自處?

不管哪個理由,從他順從她的安排進入暖意閣那日開始,都註定沒有迴旋的餘地。

他始終要離開,或許讓她對「曇歡」絕望,會是最好的選擇,這樣離開的時候,她方不傷感。

俞眉遠緩緩鬆手。

霍錚只覺自己襟口一松,她已直起腰骨。寒霜遍布的臉龐上,終究滑下一道淺淺的痕跡,水霧瀰漫的眼中溢出的淚,如沸水注入他胸膛,五臟六腑都被燙得生疼。

「曇歡,以後你想說,我也不會再聽了。」她聲音冰冽,似帶著笑意,不再是從前的俞眉遠。

霍錚忽驚覺自己的決定也許是個錯誤,伸手想拉她,俞眉遠卻已起身走到門口。

明明觸手可及的距離,轉眼咫尺天涯。

她推開門,門外湧進股涼風,她腳步一頓。

「阿遠。」他望著她的背影,叫了聲她的乳名,心中突然竄起某種瘋狂熾熱的念頭,想要不顧一切地留住她,將所有的事都告訴她,也不想再管自己能活多久。

他活著一日,便陪她痛快一日。

「曇歡,再見。」俞眉遠不再回頭,深吸口氣踏出房門,站在院中厲喝一聲,「來人,把曇歡捆了先關在耳房裡,嚴加看管,等明日我從飛鳳行館回來再親自審問。」

屋外忽然喧譁起來,青嬈推開了旁邊屋子的門,領著人從裡邊走出,火把燃起,將整個小院照得通明。

「姑娘。」青嬈不忍地看了眼她身後的曇歡,他木然地站在原地,目光只落在俞眉遠身上,似乎藏了許多話,叫人看著難過。

青嬈想想替曇歡求個情,可未出聲便被俞眉遠打斷。

「今日之事,不許走露半點風聲!我不管你們是哪個院哪個主子派過來的,若是叫我發現有人走露了風聲,我便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們都記住了!」

俞眉遠語氣裹著刀片,肅殺而絕情。

笑語吟吟的小姑娘,從這一天開始,不復當初。

她邁步離去,再沒回頭看過他。

很快就有婆子衝進屋裡,拿繩子將曇歡捆得結實,又將房門重重合攏,拴上鏈鎖。

霍錚任人捆起自己,他只從緩緩合上的門縫間窺她漸行漸遠的背影,直至所有一切消失於眼前。

瘋狂的念頭隨之冷卻,他依舊是那個苟延殘喘的男人。

活不過三十。

如此分別,甚好。

……

四更天已過,天空正是黎明將至最黑暗的那段時間。俞眉遠在曇歡那坐了一晚,回到屋裡還是了無睡意,仍是坐在窗邊的貴妃榻上,像上輩子那般抱著自己曲起的雙膝,呆呆看窗外漆黑的夜,從黑暗望到天明,等一些連她自己也不懂的希望。

天色漸漸亮起,窗外灰濛濛的景象慢慢清晰。

一陣急切的腳步從走廊上跑過,俞眉遠聽出那是青嬈的腳步聲。

沒多久,青嬈果然跑進屋裡,上氣不接下氣地開口:「姑……姑娘,曇歡……不見了。」

俞眉遠猛地抬頭望她。

青嬈瑟縮一下,道:「剛才我去給他送點水,順便……想勸勸他,結果開了門進去,他已經不在屋裡了。」

俞眉遠只眯了眯眼,面無表情地站起。

衣袖一拂,她快步邁向耳房。

清晨的風甚涼,吹得跟在俞眉遠身後的青嬈直哆嗦,她偷眼看自家主子。

俞眉遠衣著單薄,卻無一絲寒意。

她這人,今天就像塊冰。

到了耳房門口,鎖在門上的鐵鏈子已經落到地上,兩個看守門口的婆子垂頭站在門前,俞眉遠一眼剜去,這兩人不知為何便覺心頭一寒,竟「卟嗵」兩聲跪到地上,開始求饒。

「姑娘饒命,我們兩就打了個盹,也不知人怎麼跑掉的,門上的鎖都還好好的。」

「滾開!」俞眉遠低喝一聲,攆開兩個婆子,徑直進了耳房。

耳房一切如舊,只是地上落了段麻繩。

她俯身拾起,繩子的斷口並不平整,是被人強扯斷的。屋裡唯一的窗子仍關得很緊,也從外頭鎖上的,推不開。俞眉遠想了想,抬了頭。

屋頂上果然開了個洞,不大不小,正好一個人鑽過。

俞眉遠回頭,心中寒涼麻木,她走到曇歡的箱籠前,一把打開他的箱子。

裡面只放了幾身俞府發下的粗使丫環的衣裳與她當初命青嬈改過後送他的衣裙,她探手進去翻了翻,又翻出些銀兩釵鐲,還有些鞋襪等物,都是在俞府得的賞。

箱子還很空,裡頭竟沒有半點屬於曇歡自己的私物。

看來,他一直都做好了隨時離開的打算。

走的時候,一件東西都沒帶,乾乾淨淨、利利落落地離開。

俞眉遠想了想,忽將箱裡的衣服一件件翻出扔到地上,將箱子搜了底朝天。

她想收回自己送他的東西。

可惜,箱裡沒有。

霍錚帶走的唯一一件東西,便是那支青龍長簪。

長簪青龍,短簪飛鳳,是為子母簪,也喚作……夫妻簪。

離別,來得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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