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眉遠別開頭,望著桌角的琉璃盞,避開他的眼眸。

也不是沒與他接近過,只不過那時在東平,情勢所迫容不得他們多想,可與現在不同。

四周靜謐,只有風過花葉的響動,他的氣息像滿天飄灑的白蘭花瓣,似乎要將人掩埋。俞眉遠雖不看他,卻也知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腦袋裡像灌滿了糖漿蜂蜜,而身上的溫度又隨著他灼燙的目光一路攀升,像要將她腦中的糖漿蜂蜜都融成一鍋糖水。

他向來洒脫爽朗的溫柔都化作一個男人不動聲色的霸道,山巒般俯壓而去。壓制太久的情緒難以克制,他只望著她的唇,緩緩沉下自己的身體,想要將所有的溫柔都融入那一點丹色之間。

以一個男人對待一個女人的姿態。

他愛她。

身上的壓迫感越來越強烈,俞眉遠難耐地轉正了頭,目光落入他眼底。視線交望間,她急促的呼吸卻陡然一滯,有些迷惘。

他們才認識不過兩個月,這是第三次見面,可她對他的靠近竟然毫無抗拒?不管是在東平,還是眼下這曖昧的情況,她都一直放任他的靠近。

俞眉遠突然感到恐懼,因為她意識到,自己似乎有那麼一點心動。

她曾經愛過一個男人,不管不顧、傾盡所有的愛過,後來她一無所有。

她的愛,從來都熾烈如火,義無反顧。

她怕了自己的愛。

「霍錚!」俞眉遠握了握拳,徹底清醒。

她的叫喚並不大聲,也還帶著一絲迷茫過後的喑啞,卻讓霍錚心頭一震。

「阿遠……」他呢喃著她的名字回應,忽發現自己已離她很近很近。

被他握住壓在桌上的手掙了掙,讓他跟著清醒。

他在做什麼?

「對不起。」他沙啞開口,目光里的意亂情迷被生生壓下。

滾燙的心頃刻凍結,又冷又痛,漸漸叫人麻木。

他一狠心,鬆手扭頭,從她身前離開,唇堪堪擦過她的髮絲。

一步之隔,咫尺天涯。

俞眉遠鬆口氣,從桌前站起,用雙手捂上自己的臉頰。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轉頭的瞬間,她在

他眼裡看到了痛苦。

像一層晦澀灰暗的霧,瀰漫了他清澈的眼。

霍錚背過身去,沒讓她瞧見此刻他臉上狼狽的表情。

腦袋雖已清醒,情緒卻未能平復。

「阿遠,對不起。」

他再次沉聲道歉。

俞眉遠拔了拔髮,才要開口,霍錚卻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

霍錚一路疾行進自己的寢殿里,衝到盆架前,將臉埋進龍洗盆中的清水間。

涼意漫過頭臉,空氣被阻絕,他放空自己的思緒,直至窒息,方才抬了頭。

從小到大,際遇與個性使然,他很少對一樣東西有過多的執著,活著便是隨性而為,並不強求。霍汶說他像個無欲無求的僧人。

如今他方知,無所求,只因沒遇著他真想得到的人事物。

可有所求,卻又求不得。

他沒有選擇。

隨手扯過手巾,他胡亂拭凈臉上水漬,忽又惦記起俞眉遠一個人被扔在庭院裡,他又轉身急沖衝出寢殿尋她。

殿門「咿呀」推開,霍錚差點與門口徘徊的人撞上。

俞眉遠就站在殿門外,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阿遠,剛才……」霍錚需要為自己的失態找個理由。

「別說了,我知道你將我錯認長寧,一場誤會,不怨你。」為免兩人尷尬,俞眉遠主動道。

「是我失禮於你,抱歉。」霍錚並未將這錯推給旁人,自己認下,「罷了,不說這些。時候不早了,我叫人把長寧找回來,給你們傳膳可好?」

「不了,我打算回毓秀宮。已經出來很久了,我怕再不回去,掌事的姑姑和其他人要有意見。晚飯就不在這裡吃了,多謝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俞眉遠剛才就想走,只是主人一片盛情,她不告而別也不好,再加上這宮中太大,她沒人領著走回去怕出差子。

「……」霍錚沉默。

她仍笑著,坦然大方,並無異色。

「也好,這裡離毓秀宮也遠,太晚了路難走,我叫人送你回去。」他沒勉強她,一步越過她身側,朝外行去,一邊走一邊喚人。

不過片刻,昭煜宮裡唯一的小太監七勝就跑了來。

「阿遠,你在毓秀宮裡若是住得不舒服,或者是有人與你為難,你可以告訴我。明天我再接你過來。」霍錚不放心,又叮囑她。既然是他想法子把她接進宮的,便自然要她舒坦安生幾日。

「啊?」俞眉遠疑惑不解。明天還要過來?

正待問他,霍錚卻轉開眼,朝小太監七勝道:「送四姑娘回去吧,路上小心點。」

七勝應諾,朝俞眉遠請道:「四姑娘,請隨七勝來。」

俞眉遠只得作罷。

……

從昭煜宮回來,天色已沉,迴廊下的窗紗里全都透出燭光來。

毓秀宮每個屋裡的晚膳份例早已發下,俞眉遠不在,便沒人給她留飯。

幾個宮女候在迴廊下,等著收拾碗盤,俞眉遠便上去詢問。

「賀尚宮吩咐了,每日按時傳膳,所有姑娘都須在規定的時間裡用飯,逾時不候。如今傳膳時辰已過,姑娘要想用飯,明日請守時。」宮女一板一眼地回答她。

俞眉遠按按肚子,只笑了笑便要回房。宮裡的規矩大,她也不能為難別人。

「喲,攀高枝兒的回來了?皇后娘娘沒留人用飯?」身後傳來譏笑聲。

「少說兩句,小心禍從口出。」有人悄然一語,似要阻止這人。

俞眉遠轉頭,身後不知何時已經站了四個人,最初說話那人便是早上在善清殿外帶頭抱怨的女子,因生得艷麗高挑,讓俞眉遠印象頗深。四人中的另兩個人她就不熟了,不過那最後一個,俞眉遠倒認得清楚――魏枕月。

「我才不怕。」

「宜芳你當然不怕,你姑姑是淑妃,宮裡再怎樣也會顧著你。」旁人又道。

俞眉遠聞言多看了當前那人幾眼。

淑妃?五皇子的生母,內閣首輔張軼的嫡長女張慈心。這位張淑妃是惠文帝後宮中地位僅次於皇后的寵妃,她家勢顯赫,又誕下五皇子霍簡,在宮裡多年盛寵不衰。

連皇后都要讓張淑妃三分,難怪這人有囂張的本錢。

「都是參選,擇優而取,說這些做什麼,我們回去吧。」魏枕月在後邊勸了句,轉身便走。她和俞眉遠無話可說,先前因為俞眉安的親事,魏眠曦在家裡發了狠,竟將魏夫人送去了素清宮靜養,連帶著她也被他訓斥了一通。這筆帳,自然都記在了俞眉遠頭上。

「哼。」張宜芳白了魏枕月一眼,沒人附和她,她也無趣,轉身便要離。

「哪位是俞四姑娘?長寧公主賜膳,請四姑娘出來領膳。」

忽有三名太監進了,領頭的太監拂塵一揚,尖聲細語道。

四周的人又朝俞眉遠射去異樣目光。

俞眉遠上前一禮,只道:「小女子俞眉遠,謝公主賜膳,有勞公公跑這一趟了。」

「四姑娘快請起。長寧公主交代了,姑娘是公主的至交好友,見了姑娘就如見長寧公主本人,誰對姑娘無禮,便是對公主無禮。」那太監忙扶起俞眉遠,笑道。

俞眉遠聞言一忖。長寧那脾性不會思慮得如此周全,這番話必不是長寧交代的。她再一看後頭兩個太監,一人手中拎著食盒,一人手裡捧著紅泥小火爐,上頭煨著鍋湯。

心下瞭然。

這是霍錚的吩咐。

他這是送了張虎皮給她披著,讓她省些麻煩。

因怕人詬病她,他用了長寧的名頭,並未用自己的名義。

她心裡暖意一片。

……

不理睬眾人猜測的視線,俞眉遠將那三個太監引到自己屋中。

「四姑娘留步。」

行到她門口時,領頭的太監忽然開口叫住她。

「公公有事?」俞眉遠轉頭。

那太監揮揮手,命手下兩個小太監將東西送入她屋中,自己則站到了屋外樹下,四下張望一番後方朝她點頭。俞眉遠會意,走到他身邊。

「小人福林,見過少主人。小人奉俞大人之命在宮中接應少主。少主有事都可差遣小人去辦。目前小人在御膳房當差,毓秀宮每日到膳點,小人都會出現。」

俞眉遠挑眉,之前在沐善居里俞宗翰就和她說過到了宮裡會有人接應,沒想到竟是個太監。

「你有辦法和宮外聯繫上?」

「有的。」福林道。

「好,我要這五天裡俞府的情況,你每天都探明了來回我。」俞眉遠換了語氣,淡道。

俞宗翰的「病」開始重了,戲要開唱,她此時離了漩渦,倒能抽身旁觀各人反應,反而比呆在府里更好了。

少主?

她喜歡這個稱呼。

……

坤安殿,皇后寢宮。

崔元梅坐在鏡前,黑青長發垂散腦後,發間釵飾皆去,身上只穿了套黃綢中衣。

「望琴,你說長寧央你將人帶去昭煜宮與她玩?」

湯姑姑正站崔元梅身後替她篦發,她的閨名便是湯望琴。

「是呀,娘娘,您不會怪望琴擅自作主,用了你的名字行事吧?」

「不是,我是覺著奇怪。錚兒那孩子……從來不讓外人進他寢宮的。」

知兒莫若母,霍錚的脾氣沒人比崔元梅更了解了。

「也是,晉王殿下向來冷僻,隱於昭煜宮中從不見人,今兒倒真是稀罕了。」湯姑娘聞言也不由好奇起來。

「你給我說說,長寧要見的那位姑娘,是何來歷?」崔元梅轉身按停了她手上動作。

「是俞家的四姑娘,名為眉遠……」

湯姑姑才說了一句話,外頭響起唱聲。

「皇上駕到!」

崔元梅臉上的笑頓失。

「今天不是替他翻了荷嬪的牌子,他怎又過來了?」

說話間,她已望著鏡中的自己。

韶華已去,昔年元梅不再。

「娘娘,您與皇上……這又是何必呢?慪氣慪了十多年,倒把皇上的心越推越遠了。」

「何必?我又何曾想要如此?只是每每見著他,我就想起我崔家上下數十條人命,想起我的錚兒一出生就被送去當了質子,受盡折磨,又流落江湖,如今雖已回來,卻……卻身染奇毒,命不久矣!我不想見那人,若非為了汶兒的太子之位,我倒想跟著錚兒離開這裡,可恨我身不由己。」

簾外有腳步聲傳來。

皇帝來了。

崔元梅收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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