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煩悶,又兼園子裡今日一絲風都無,房裡又沒消暑的冰塊,二姨娘何氏坐在桌前抄經抄出一身汗來,越寫心越煩。屋裡的窗開著,飛進只蛾子,撲愣著衝到燭火里,發出「嗤」的輕響,焦煙升起。

何氏呆呆看了幾眼,心情更煩,也不叫人,自己起身到窗邊將窗子重重合上。

「也不知道從前做了什麼缺德事,天天讓人抄經消障!」何氏罵罵咧咧。

從長齋堂出來後,她就搬回原來的院子裡,只是沒了管家的權,府里的人待她也不像往日那樣敬畏了,她只能低調做人。最近府里蕙夫人與老太太鬧得正僵,俞宗翰病得越來越重,她看不出這局勢變成,又因俞眉遠的關係依附了老太太,每天都上慶安堂問安服侍,日日被老太太要求抄經,這樣沒盼頭的日子磨得她耐性漸失。

發泄地罵了兩句,她回了頭。

這一回頭,她差點被嚇得心跳驟停。

書案的燭光籠著個纖細的人影,突然出現在了她原來所坐的位置上。

何氏驚得杏眼圓瞪,一聲尖叫卡在喉嚨里又被她親自用手捂回肚裡。書案後坐著的人已拿起一撂經文隨意翻看著,無聲無息。

「你……你你……怎麼進來的?」深喘了兩口氣,何氏方勉強定心,開口卻還是顫抖。

她說著朝外間張望一眼,隨侍在外的丫頭正趴在桌前,不知是睡著還是暈了。

「走進來的。」俞眉遠似笑非笑。

「唉喲我的娘,這大晚上的,你想嚇死我?」何氏按著胸脯不住喘著,背上已冷汗濕衣。

「孫盈那事,你滿意嗎?」俞眉遠又垂了眼看經文,一邊看,一邊問著。

何氏想起孫盈的下場來。孫盈鬧出那等醜事,竟還妄圖攀咬燕王世子,結果卻被棄,如今已讓蕙夫人送回家去。失了名節,沒了利用價值,她被她那貪財好利的父母以十兩紋銀賣給了五十來歲的富商為姬,日子怕是難過得很。

不過對她而言,最關鍵的就是孫盈再也勾引不了俞章華了。

「滿意,滿意極了!」想起這事,何氏臉色一喜,忽又驚疑地走到她身邊,「這事……是你安排的?」

她一直不知道孫盈的事是誰出的手,莫非是這小霸王?

「滿意就好,那麼我要的東西呢?」俞眉遠扔下經文,笑著朝她攤開手心。

何氏一滯,想起她要自己找的東西來。東西倒是已經找好了,可這樣乖乖交給她,倒顯得自己好拿捏,可待要與她唇舌討還一番,卻又覺得自己在她面前拿不出從前的厲害勁來。

這小霸王今晚一直笑吟吟的,臉上毫無脾氣,與進宮前相比又是一番變化,沒了煞氣,卻又顯得神秘莫測,讓人心裡沒底。

斟酌一番,何氏轉身從斗櫃的暗格里翻出個木盒,遞到俞眉遠面前。

「你要的東西,我們兩清了。」

俞眉遠擰開銅扣,目光從盒中裝著的冊子掠過,又掃向何氏。

「兩清?二姨娘,清不了了。」俞眉遠從盒裡取出冊子,笑得更大一些,「除非你不想讓章華活命了。」

「你說什麼!」何氏大驚。

俞眉遠挑了本冊子取出,口中淡道:「別大驚小怪。」

冊子紙頁泛黃,墨跡有些暈開,年月已久,紙上的字跡亦非出自何氏之手。她一頁頁翻過,看得粗略。這是用來記錄這些年府里大項工程支出的冊子,包括俞府東園的幾次修葺,西園的購置與修葺,以及田地莊子的買賣。

俞眉遠粗略掃過,在某一頁上停了目光。

嘉康九年,老太太的慶安堂動過一次大工程,重挖火道修建地龍。時間很巧,正是徐家出事,徐家管家帶著銀子進京求救的那年。

「你到底要做什麼?我警告你,若是你敢傷害我章華,我……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不會放過你。」何氏發狠道。

「噓。別吵。」俞眉遠以指點唇,「要是打草驚蛇,讓真的想害章華之人發現了我們的交易,他就真的性命堪虞了。」

「你是說……蕙夫人?」除了孫嘉蕙,何氏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有害俞章華的理由。

俞眉遠闔了冊子站起,並不回答這問題,只道:「你再做兩件事,盯緊老太太的一舉一動,看看她都與府里哪些人來往密切,她若吩咐你做什麼事,你先來回了我。」

「你後日不是又要進宮?」不知不覺間,何氏被她牽了鼻子走。

「有了消息你告訴前院馬房的俞森,他會想辦法把消息傳給我。」俞眉遠說著轉了轉拇指之上戴的翡翠扳指。

俞森?前院的人?好像從前是跟著俞宗翰的?

何氏聞言詫異,而這詫異在看到她指上扳指時又轉作愕然。這扳指她見過,是俞宗翰戴了幾十年的舊物。

「我在為父親辦事,交代你的事你若做好了,便是幫了父親,日後只有你好的地方。」俞眉遠俯到她耳邊輕道,「還有一事交代給你,你替我查查老太太院裡一個地方……」

何氏臉上的驚愕便再難遮掩。

……

俞眉遠在俞府只能呆一天,時間太短,她只能連睡覺的時間都貢獻出來處理事情。

遣散了屋裡的人,她獨自伏在案上對著燭火看從何氏那裡拿來的東西。

先前周素馨已經和她說過她母親的嫁妝。徐言娘剛嫁俞家時,俞家條件並不好。為了幫襯俞家,她大部分的嫁妝都已經貼補了家用,包括整個東園的修葺及購置西園,再加上頭幾年兩個府的嚼用花銷和人情往來,用的幾乎都是徐言娘的嫁妝銀兩。俞宗翰那時初涉官場,手頭也並不寬裕,俞老太太又好排場,府里一直入不敷出,用的便都是徐言娘的銀子。徐言娘雖與俞宗翰互不信任,但想來她也是真心愛著這個男人,才不遺餘力地一直幫著他。

俞眉遠算了算她母親離開俞府前的大宗開支與每年花銷的總和,再加上她母親背著俞宗翰偷偷在外替她置辦的田莊與鋪子,基本上與周素馨告訴她的嫁妝數目差不多。

而徐言娘離開俞府之後,俞府就沒有什麼大宗支出了,每年的花銷大部分也靠俞宗翰明里暗裡撈回的油水,持平而已。

這意味著,俞府沒有動用到徐家的那筆救命銀兩。俞宗翰告訴過她,二房捐官用了兩萬兩現銀,而暗中孝敬給朱廣才和燕王走關係的銀子約要近三萬兩,再加上這段時間二房大肆鋪張所花掉的,最保守估計也該有五萬兩銀子。這五萬兩若動的都是徐家的救命銀兩,如此龐大的現銀,從前都藏在哪裡?如今可有剩餘?

如此想著,她提筆寫了封信給徐蘇琰。

想知道救命銀兩的總數,只能問他。

若是還有剩餘,便是掘地三尺,她也要找出來。

寫完信,以火漆封緘之後,她暫擱一旁,又從何氏的木盒裡取最後取出兩份宗卷。

俞府外來的丫頭都有宗卷保存在俞家府庫中,木盒裡的這兩份是丁氏和桑南的宗卷。丁氏在抬為姨娘之前,也只是個丫頭,因此也有宗卷。

桑南十二歲時被買入俞府,恰是徐言娘離府那年。她在俞府已經呆了十五年,是老太太跟前的第一貼心人,又在老太太前發過誓並不嫁人,這輩子只陪老太太終老,是以僅管年紀大了,她仍還呆在園子裡照顧老太太。如今新進來的年輕小丫頭,已不再喚她姐姐,早已改稱桑南姑姑了。

她祖藉就是兆京,乃是京郊鯉滿村的人,一家上下十來口人都還在,現如今已經靠她的貼補在京城置了小宅子,都搬進京里來了。想來這幾年老太太十分倚重她,賜下的賞也不少。

至於三姨娘丁氏,她是蕙夫人娘家榮國公府的家生子,是以宗卷關於她的記錄並不詳盡,大多都是她到俞府之後的資料。關於她的來歷,不過寥寥幾句。她是國公府家生子,只不過在十三歲之前一直跟著父母在國公府的別苑裡住著,替主子看守房舍,並無特別。她父親倒非兆京人,是從高薊遷來的,前些年因為身體不好,被主子恩准回了高薊老家。

這麼看來,也沒可疑之處。

俞眉遠對著燭火看了一夜,直到雞鳴時分方才作罷。她將這些東西收起,又柜上取下自己兒時所作的塗鴉,從頭到尾再仔細翻看了三遍,最後付之一炬。

情勢漸漸緊迫,《歸海經》的手稿不能再留了。所有內容她看了九年,早已爛熟於心,也無需留稿。

接下的這段時間會是俞府最緊要的時刻,她本該留在府里把握大局,可如今卻要進宮呆上一個月,這讓她有些頭疼。在燭火前怔怔想了許久,她忽又看開。府里局勢難明,危機重重,她要是抽身去了宮裡倒更安全了,叫他們的目光從她身上暫時轉移,她能置身事外靜觀其變,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如此想著,天光已亮。她眼眸酸澀,只和衣在榻上歇了片刻,便聽外頭青嬈與雲謠悄聲進來的響動,索性就起了。

今日事多,她只回家一日,要給老太太和蕙夫人請安,少不得費一番唇舌。

時間,真的太少。

……

因為燕王世子之事,老太太不待見她,只讓她在慶安堂里站了許久,就讓她離開了。蕙夫人那邊,倒是留她用飯,又細細盤問她一番。從孫盈之事開始,到這段時間在宮裡的點滴,巨細靡遺。俞眉遠滿口答著,無非是九分真摻了一分假,與她相互打著太極。

這一次俞家兩個姑娘都過了初拔,給俞府大漲臉面,尤其是俞眉遠還爭了頭名。蕙夫人倒是頗為高興,之前因魏家的事,俞三名聲受損,如今可要趁著這趟祭舞之選好好掙回來,再加上俞眉遠是她心目中要送入宮中的最佳人選,若能在皇帝面前先露個臉,倒也算好事,是以她這趟並沒給俞眉遠任何臉色,反正囑咐了許多。

一天的時間轉眼便過。

到了入夜時分,俞眉遠收到了徐蘇琰的回信。

有了俞宗翰的人幫忙,她要往外傳遞消息方便許多,若非時間不夠,她甚至想自己潛出府去見他。

徐蘇琰的回信倒簡單。

當年徐家悄悄帶進京的現銀,統共十八萬兩,存放在徐家在京城的別苑裡,後來不翼而飛,看守銀兩的人與帶銀入京的老管家,全都伏屍當場。

十八萬兩銀子,那得要多少的箱子來裝?

如此龐大的銀兩,這些年會藏在哪裡?

就算少了五萬兩,也還剩十三萬兩。

俞眉遠攥緊了拳,將信燒去。

徹夜未眠。

……

第三日,她仍起了大早。

晨風微涼,吹散一夜煩悶。俞眉遠的手腕上帶著兩串茉莉花手串,她身邊的空氣中便瀰漫著清幽淺淡的茉莉香,聞著醒神。

青嬈淚眼婆娑地送她出門,這一別要有三十日,她們從未分別過這麼久。

俞眉遠輕輕拭去她眼下淚痕,笑道:「莫哭,好好在家等我回來,自己萬事小心。」

語畢,她轉身上了馬車。

車軲轆轉起,又朝大安朝皇城駛去。

俞眉遠掀了簾回望,俞府的朱紅高門漸漸遠了。

下次再回,便該是兩種模樣了吧?

……

昭煜宮的書房裡,霍錚沉眉斂目坐在書案之後,聽左尚棠稟事。

「我去俞府查過了,我們追捕月鬼那夜,你問的那兩個人都在俞府,並未離開過。」

「她們都在?」霍錚摩娑著桌上的青鶴玉鎮紙,低聲問道。

「是。俞府的老太太那段時間犯了心疾,每晚都要有人守在跟著,那夜恰是桑南;而俞三姨娘丁氏則因為她的女兒俞六吃壞東西,鬧了大半夜,她一直呆她女兒屋裡照看著。」左尚棠回道。

霍錚閉目微吟片刻,又問:「可有證據證明?」

「老太太那裡,只有她和桑南兩人,並無旁人,不過桑南第二天就出現在府里了;至於丁氏……那夜俞六鬧得太厲害,因此半夜又是請醫又是延藥,倒是很多人都見著了,那俞六的病折騰了兩天才算大好。」左尚棠說著一屁股坐到了霍錚對面的椅上,頭疼道,「到底誰是月鬼?是桑南?可也不對啊,按理這人若被魏眠曦救走,一時半會回不了俞府,她也不可能第二天就出現的。」

「俞六病了兩天?」霍錚回憶了一下俞六的模樣,發現自己呆在俞府這麼久,竟然對俞家這位六姑娘一點印象都沒有。

「是,就是你從飛鳳行館回來的第二天!」左尚棠說著忽眼睛一亮。

從飛鳳行館回來的第二天,正是魏眠曦上俞府向俞眉遠提親的日子。

提親只是幌子,他的本意……並不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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