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日熱過一日,在這季節里練舞是件十分辛苦的事,可毓秀宮的姑娘都沒鬆懈過。俞眉遠摻在這群姑娘之中,格格不入。每天她都只有早上半天乖乖和眾人一起上課練習,到了下午就不見蹤跡。

長寧雖然想了辦法把她召到了自己寢宮裡,美其名曰要她陪練舞,然而俞眉遠的名字到底是掛在了二十個祭舞者之下,若太出格了怕要讓人憤懣,因而也有半天時間。

但就算如此,毓秀宮的人也早已暗生不滿。她們的不滿倒不是因為俞眉遠占了名額卻沒好生練過一天的舞,而是因為怕俞眉遠和皇家攀上關係,拿了些別人得不到的消息,能在選拔里占到上風。畢竟在初拔里,俞眉遠獨占鰲頭,大出風頭,以她那吊兒郎當的習舞態度,要不是有人幫忙,焉能取得頭名?

誰也不信。

為免再被她搶占先機,毓秀宮裡的姑娘們心思也漸活絡,都是名門之秀,誰家在宮裡能沒幾個關係的?因而這些日子來,諸女都各找門路,往後宮裡打探關於祭舞的消息。柳尚儀與李司樂見這些人都將心思放在歪門邪道上,大發雷霆,狠狠發作了一頓,才讓眾人打消了心思。只是俞眉遠仍舊我行我素,倒讓李司樂十分不待見她,常尋故罰她。

比如今晨的弓術課。

俞眉遠因為早上晚到一小會,便被李司樂給罰了。

「你若不想來參加祭舞之選,便不要白占這個名額,倒害得後面真心想參加祭舞的姑娘錯失了機會。你在別處怎樣我不管,但凡你在我毓秀宮一日,便要按我的規矩。今日你晚了一會,害得所有人等你,你浪費大家的時間,我不能不罰。就罰你在弓術課結束之後多舉弓兩盞茶時間,位置不許動,再把這裡的東西收拾好,不許任何人幫忙。」

李司樂毫不留情面,俞眉遠默默領受,在弓術課結束之後,她一個人留在了校場上。

弓術課結束時,太陽已經升得老高,她所站之處沒有遮擋,陽光直照,曬得她臉蛋通紅,汗水不斷沁出,從臉頰兩側滾過,就連睫毛上都掛了兩顆,癢得俞眉遠左眨一下眼,右眨一下眼。

校場空去,俞眉遠眯了眯眼,把手沉下。又沒人盯著她,她可不想站滿兩盞茶。

抹了把汗,她轉身,發現身後竟還有人。

弓術課結束,魏眠曦並沒走。

他倚著校場邊緣一排木桌,手裡正拿著一張弓摩娑著,目光卻落在她身上。

好不容易,他才尋到能和她單獨相處的機會。

「兩盞茶的時間,還差很久。」他沒急著上前,只隔著幾步的距離,漫不經心道。

「你可以告訴李司樂,讓她再罰我站著。」俞眉遠哼了哼,走到桌子另一頭,看著滿桌的弓皺眉。

這些弓原來有校場的太監負責收拾,可今天李司樂要罰她,校場的太監也樂得偷懶,早就不在了。弓用完需要收到校場西面的庫房裡,離這兒有段距離,總共二十幾張弓,她一次性搬不完,得來來回回跑個幾趟。

「我幫你吧。」魏眠曦邁步朝她走去,目光流連在她臉上。她被曬得有些黑去,又瘦了些,可手腕分明又十分有力,其實和他記憶里上輩子的俞眉遠,不大像了。

他總記著她蒼白的臉,消瘦的頰,襯得眼睛大得嚇人。

「你真要幫我?」俞眉遠本來正將弓一張張疊起,聞言動作停下,朝他露個笑容。

魏眠曦點點頭,已走到她身邊。她沒有逃避,不像上次見面時那麼犀利,讓他的心稍安。

「那你就好人做到底,幫我把這些弓全收了吧。」俞眉遠甩手,把弓往他身前一推,沒有客氣的意思。

魏眠曦一怔,隨即失笑。

「我幫你把弓全收了,你就不生我的氣?」

「生氣?」俞眉遠已離桌往外走,聞言停步。她回憶了一下,終於想起他所指的大概是上次見面時發生的事。那時她身上有蠱王魂引的反噬之力,心性起了變化,整個人莫名的暴戾,情緒稍有起伏就冷靜全失,面對他的一言一行,她差點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

不過……他說是生氣,那就當是生氣好了。

「我沒生氣。」事實是,她早就忘了。

「可你不理我。我來這麼多天,你一眼都沒主動看過我。」魏眠曦嘆口氣,擺低姿態。不讓心裡的魔鬼再衝上來。

他其實想問她這些天在宮裡都和什麼人一起,想問她與霍錚之間的關係,有些畫面壓在心裡如同巨石,總叫他覺得她已經離自己很遙遠。

可他什麼都不能問,俞眉遠吃軟不吃硬的脾氣,他早該清楚的。

「這裡這麼多人看你,不差我一個。太陽曬得慌,我先走了,你說過幫我收拾,這裡就交給你了。」她扔下一句話,轉頭便走。

才走沒兩步,因為耳力靈敏的關係,她聽到他輕輕的自語聲。

「阿遠,你明明心裡有我,為何這輩子……變了這麼多,莫非,你真的也回來了?」

他還是懷疑了。

……

在宮裡的日子一天天地過著,雖說紛爭也有,習舞也累,但到底比呆在俞府時要輕鬆得多了。

尤其是,俞眉遠呆在昭煜殿的時候。

霍錚的身體大好之後,俞眉遠一來,他就逮著她過招,竟是一時一刻都不願浪費。每次過招他都收起素來溫柔平和的笑,換了個人似的嚴厲著,一點情面都不講。俞眉遠最初在他劍下走不到十招,就會被他追得走投無路。

與她過招之時,他每次所用的武功都不同,皆是江湖中幾個大門派精妙的招式;此外,他又指點她各種兵器的用法,從刀劍槍矛,到棍棒斧杖,乃至各色暗器,都一一以劍為例,逐個講過。

江湖之事,但凡俞眉遠好奇問他,他從來沒有答不上來過。

像本活的武林全書。

時間很短,他填鴨子似的不斷教她,也不管她能接受多少。仿佛在這不足一個月的時間裡,他要對她傾囊相授。

俞眉遠雖然覺得奇怪,但她可以感受到他迫切想教會她的心情,便也學得格外認真。

刀劍無眼,霍錚就算再小心,俞眉遠在過招之中也難免受傷,這幾天下來,她身上已經添了不少青紫淤痕。

「你坐著歇一會,我去給你取盒藥。」

一通拆招之後俞眉遠得到短暫的歇息,便倚著殿前的石獅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她要累壞了。霍錚一眼看到她手背上足有半個巴掌大的淤痕,情不自禁皺了眉,就要進屋取藥。

「唔。」俞眉遠捂著嘴,沒讓自己的呵欠打出聲來,頭點如搗蒜。

霍錚便很快進殿,待他拿著藥膏踏入庭中,俞眉遠已經靠著石獅子睡著了。

這些日子,她累得太狠。早上應付毓秀宮的祭舞之課,下午一刻不停地與他拆招。再怎樣,她也只是個十五歲的閨閣少女,這樣的日子連著幾天下來,已經讓她要散架了,她愣是一聲沒吱過。

倦意滿滿的臉叫他心疼,可霍錚沒辦法。時間不多了,他只想能教多一點是一點,好讓她日後多些防身之術,他才不那麼擔心。

走到她身邊蹲下,他並不叫醒她。髮絲粘著她的臉頰勾入唇中,他伸指將那縷髮絲從她唇中拉出,可能有些癢,她像嬰兒似咂咂唇,表情討憐。霍錚忍不住笑了,他坐到她身邊,將手中小瓷盒打開,從裡頭挑了些淡青色的藥膏在指尖,以另一手托起了她的手。

淡青色的藥膏在她手背上抹開之後,只剩薄薄一層透明膏體。她手上的淤痕蔓延自衣袖中,霍錚瞧著眼睛難受,竟忘了男女之忌,輕輕拉起她的衣袖。

這一拉起,他跟著倒抽一口氣。

瑩白如玉的小臂上,大大小小五處淤痕。

他懊惱地甩了下頭,怨起自己的心狠。手上的動作更輕了,他仔仔細細地把藥膏抹遍這些傷痕後,又不管不顧地去檢查她另一邊的手臂。

一模一樣的情況。

霍錚輕嘆一聲,將藥膏細細抹去。

處理完她手臂的傷口,她仍睡得香甜,天色尚早,霍錚已經狠不下心再叫醒她,便愣愣坐在她身側。

太陽在兩人的身後,他們的影子斜印在石板之上。

霍錚看了一會,忽然抬起手,尋了個位置擺好。手在她頭的正前方上端,可被後面的陽光一照,影子裡的他卻似正用手撫著她的頭一般。霍錚孩子氣地笑起,手動了動,影子裡的他便跟著他的動作,緩緩揉著她的頭。

他心頭不知怎地一動,將雙手都往前一伸,隔著段距離懸空在她腰的高度上。

影子之中的兩人,依偎相擁。

他便怔怔看著,頭向前一低,影子中的他……輕輕吻上她的發。

俞眉遠在他抹藥的時候,就已醒了,只是見他舉動,沒好意思醒來,便裝睡。此時她見身邊沉默著,便將眼睜了一絲縫。

第一眼,她見到的是木傀儡似的他,雙手僵在半空,姿勢可笑。

第二眼,她看到影子中的他們。

俞眉遠的心,被狠狠一撞。

目光一轉,她又望見他盯著影子時專注的目光,與唇瓣那絲滿足的笑。

似乎這樣虛幻的擁吻,便是一生最幸福的時刻。

俞眉遠呆了。

已經被遺忘在角落的悸動,如夏季突如其來的涼風,直刮入心,久久未平。

……

日暮時分,長寧到昭煜宮來尋他們,在霧華軒里泡了壺茶等他們過來。

俞眉遠恰與霍錚拆過一套招,施展了輕功搶著掠進霧華軒去。

「哈,總算是我贏過你一次。」俞眉遠比他快了小半步,掠到了長寧身邊。

「讓你罷了。」霍錚搖搖頭,失笑道。

兩人都有些喘,只是俞眉遠臉上滿滿的汗,霍錚卻清清爽爽,一絲汗珠的影子都不見,直叫俞眉遠羨慕。

「喝茶喝茶。」長寧笑嘻嘻地擺開兩隻紫砂杯,替他們斟了兩杯茶。

茶香四溢。

俞眉遠渴得很,便伸手取過紫砂杯,仰頭就往嘴裡倒。

「別,剛泡的茶,燙!」長寧驚叫一聲。

俞眉遠已經皺了臉把舌頭吐得老長,忙將那紫砂杯放下,用手扇著舌頭。

霍錚又好氣又好笑,剛想開口說她,卻忽然間沉了眼。

他垂眸,目光落在自己手上。

他的手裡,也握著紫砂杯,是與俞眉遠同時端起的。

然而……沒有溫度。

他什麼都感覺不出來。

手忽然鬆開,那隻紫砂杯滾落,在地上砸成碎片,茶水濺濕他的衣裳。

正在互相取笑的長寧與俞眉遠回過頭。

「怎麼了?」俞眉遠看他呆呆立著,臉色怔忡,覺得奇怪。

霍錚很快回神,淡道:「沒什麼。」

「二皇兄和你一樣,被燙到了吧!」長寧捂了嘴取笑他。

「被燙到了?我瞅瞅!」俞眉遠探身望去。

她沒瞧見燙傷的痕跡,卻在他手背上看到一道傷口。

「咦?你受傷了?什麼時候弄傷的?」

傷口頗深,血早就凝固,似蜈蚣般爬在他蒼白的手背上。

俞眉遠看著扎眼,便拉過他的手來。這一拉,她才驚覺,他的手十分冰涼。

這麼熱的天氣,他的手竟然是冰的?

霍錚立刻縮回了手垂下,用衣袖蓋去傷口。

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受的傷,因為……他沒有感覺到痛。

慈悲骨的毒,已經開始侵蝕他的身體了。

慈悲為骨,腐入心脈。

這味毒,沒有痛苦。

……

俞眉遠呆在宮裡第十六天,福林帶來了俞府的火道地圖以及周素馨的信,以及一個消息。

俞宗翰的三姨娘丁氏,小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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