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聖旨,俞眉遠在眾人面前大大地露了臉,霍錚帶著她上賞梅亭。崔元梅已迎到石階前,霍錚拉著俞眉遠才要拜倒行禮,崔元梅已親自上前扶起兩人。

「天寒地凍,石上潮冷,這禮就免了。」說話間,她已一手拉著霍錚,一手拉著俞眉遠走上亭中。

「謝母后。」

「謝皇后娘娘。」

俞眉遠與霍錚同時回道。崔元梅笑得滿面春風,她本不是愛笑之人,今日見著霍錚和俞眉遠卻一反常態,可見心中之高興。

亭中鶯燕甚多,除了妃嬪之外,便是幾位公主與皇子妃,如今全都神色各異地注視著他們。俞眉遠目光不著痕跡地巡過一圈,在這些人當中瞧見了不少的熟悉面孔,首當其衝的就是魏枕月。

魏枕月長發綰起,並非少女的髮髻,顯是已經出嫁。她比從前豐腴了些,臉上脂粉打得嚴實,額間唇上都勾了胭脂,是宮裡時興的妝容,很是明艷,卻不再有從前的清凈之氣。她安靜坐在個形容姣美嫵媚的妃子身邊,俞眉遠望去時,她正怔怔瞧著霍錚,察覺到俞眉遠的目光,她目光一亂,很快又平靜,朝俞眉遠微微頜首。

因皇后親自出亭迎接他們,這亭中諸人大多都跟出圍在兩側,只有寥寥幾人仍端坐亭中圍著那妃子說話,並不附和崔元梅,尤為扎眼。俞眉遠一觀之下,立時心中便有底。

那妃子應該是這些年盛寵不衰的張慈心。

「那位是張淑妃,五皇兄的生母。你離京的第二年夏,魏枕月就被指給五皇兄為妃。」長寧見她看向魏枕月,便悄悄地在她耳邊說道,「你不知,你離京的第二年,全京城最風光的人就是她了。她哥哥因平定九王之亂而加封鎮遠大將軍,父皇又將她指給五皇兄,出嫁之時風頭無人能比,現如今已有孕在身。」

俞眉遠點點頭,收回目光,心中有些發沉。

她想起一件事來。

魏枕月的親事與上輩子不同了。上輩子她嫁的是承恩爵世子,可不是五皇子霍簡。

這位五皇子霍簡可並非普通皇子。惠文帝一共有五子六女,在這些子女之中,霍簡是唯一一個不論背景還是手段都可與太子一較高下的皇子,甚至於他外祖家的勢力還隱隱壓過了霍汶。皇后的娘家崔家早在當年追剿月尊教的戰事中滿門被來,太子無力可借,而張淑妃的父親乃當朝首輔張軼,正值如日中天之勢,兩相對比,霍汶稍遜一籌。

而霍簡此人隱忍多年,為人謙遜,朝野上下口碑極佳,比霍汶更易得人心。因這種種原因,上輩子要求改立儲君的聲音一直沒有斷過,然惠文帝卻從未動過廢太子之心,因而在惠文帝病重的那一年,霍簡的野心終於無法再藏,皇位之爭勢如水火。

故而在惠文帝駕崩,霍汶登基之時,霍簡帶兵困城,逼宮霍汶,最後……是魏眠曦與崔家餘部合力平了這場禍亂,這便是上輩子她所歷的第二件大事――五王奪嫡。

可如今,魏眠曦明知後事,亦清楚霍簡之心,怎會將自己的親妹妹許給霍簡?除非……這輩子他有了別的打算。

如此一想,俞眉遠頓時背脊發涼。

……

梅林的眾人沒多久就散了。崔元梅兩年沒見霍錚,如今好容易見著了,哪有心思再應付旁人,沒多時就找藉口把眾人遣散,自己攜了霍錚、俞眉遠並長寧、江婧幾人往坤安宮裡行去。

魏枕月有些失神。

俞眉遠的回歸本就叫她驚愕萬分,如今再添上霍錚……

兩年不見,霍錚似乎比從前英挺許多,神采飛揚間全是叫人心動的溫柔,只可惜是對著另一人。兩年前魏眠曦要她選擇愛情與地位,她掙扎了許久最終選了地位,可如今,她後悔了。

「枕月,怎麼站在這裡發獃?」溫和的聲音響起,有人將披風輕輕搭到她肩頭。

魏枕月回頭,看到朝拜結束回來的霍簡和魏眠曦。

「殿下,哥哥。」她笑著打了招呼,「屋裡地龍燒得暖,有些悶,不如外頭舒服。」

她找了個藉口。見崔元梅一家和樂,張淑妃心情不大好,她不想跟去淑芳殿受氣,便在殿外的園子裡站著,等霍簡來接。霍簡成親之後便已搬出宮去,有了自己的府邸。

魏眠曦微微俯首:「見過五皇子妃。」

「都是自家人,如此多禮作甚?」霍簡攬了魏枕月的腰,一手虛扶魏眠曦,替她免了他的禮。

魏眠曦順勢收了禮,神色淺淡,並無喜怒。霍簡還有些話要對他說,幾人便在宮中走起。魏枕月倚在霍簡身側,心不在焉地走著。

「枕月,走了許久,你可吃得消?」也不知說起什麼,霍簡忽將話題引到她身上。

魏枕月低頭,見霍簡已將手貼在自己小腹之上,她往後一避,羞道:「我沒事。」

霍簡「哈哈」一笑,將她摟得更緊些,又朝魏眠曦道:「男人總要有了妻兒,才明白這知冷知熱的味道。我瞧魏將軍身邊正缺個知冷知熱的人兒,不如由我給你牽個線,搭個媒?」

他說著望了眼魏枕月,魏枕月會意,低下頭心裡一嘲,嘴上卻附和道:「是呀,哥哥你也該成婚了,身邊有個可心的人,我與母親也好放心。之前母妃提過,張大人家的嫡孫女宜芳妹妹……」

她話沒說完,便被魏眠曦打斷:「殿下,枕月,國事未定,我無心婚事,你們不必再勸。」

霍簡之意,他心中清楚。

張宜芳就是張淑妃的侄女兒,一個魏枕月嫁給霍簡還不夠,他們還想連他的婚事也算進去,將兩家牢牢綁在一塊才安心?

「哥哥,宜芳妹妹性情溫和,你……」魏眠曦的心思,魏枕月如何不知。他滿心只有一個俞眉遠,可那人眼中連一個角落都沒分給他過。

「魏將軍不願娶妻,怕不是為了國事吧。」霍簡按住魏枕月的手,目光落向前方。

前面就是獅華園,裡面沒有栽樹,亦不設石山,偌大的園子只鋪了草坪,向來是宮中孩子玩耍的地方。小霍翎性子活潑,在屋裡呆不住,江婧沒法子,又不放心宮人,只好親自帶著他出來,崔元梅見狀索性便領了幾人在宮裡走走說話。

魏眠曦望去之時,俞眉遠正牽著霍翎的手在那裡奔跑,霍錚就蹲在兩人的對面,待到小霍翎蹣跚著撲進他懷裡,他便猛地將霍翎抱起,俞眉遠捂著胸一邊喘氣一邊笑他們。霍錚單手抱了霍翎,另一手攏了攏她的發後才又將霍翎放下,兩人一左一右牽著霍翎往回走去。

窒息的痛意浮起,魏眠曦表情依舊漠然,腳步久久不移,如石化般。

「父皇已封她為安怡郡主,又將她指婚給二皇兄。早上朝拜結束之後,父皇單獨留了俞大人,想必就是為了賜婚之事。魏將軍,你一番深情只怕付予流水,又何必苦苦執著?」霍簡勸他。

「安怡郡主……」魏眠曦重複一句。熟悉的封號,同她這個人一樣,本都屬於他。

「哥……」魏枕月輕喚。

「我的事,你們不必管。」魏眠曦甩袖轉身,無法再看,「殿下,你在西疆做的那些事我已經幫你解決。還望殿下別再做這麼蠢的事,你有我魏家支持就已足夠,無用的事少做,否則下次我也救不了你。」

霍簡的臉陡然沉下。魏眠曦這番話語帶威脅,可謂無禮到極點,絲毫未將他放在眼中。他神色數變,最後全都忍下,溫道:「勞煩魏將軍了,不知那東西和曹如林如今下落……」

「曹如林已經死了,密匣已送到皇上手裡。」魏眠曦簡而言之。

「什麼?」霍簡大驚。

魏眠曦回過頭,冷道:「殿下不必驚慌,皇上手裡的密匣已經換過。」

霍簡鬆了口氣,剛要道謝,又見他臉上冷冽化作笑意。

「真的那份,如今在我手裡。殿下無需多費心思,只依臣之計行事便可。他日這皇位,非你莫屬。」

……

是夜,兆京又下起小雪。雪絨紛紛,落到地上就無影無蹤,俞眉遠已有兩年沒見過兆京的雪,今夜一見忽又有些懷念。崔元梅留他們在坤安宮裡用晚膳,到了膳點便有太監捧來飯菜。因都是至親之人,崔元梅便不分席,只設了一桌席面,讓眾人團團圍坐,又遣散了服侍的宮人,只留湯姑姑在屋城照應著。

殿里炭火攏得極暖,暖籠上鋪了些乾花,被火一烤便滿屋生香。崔元梅卸了皇后冠服,換上一身襖裙,髮髻鬆鬆挽著,臉上的妝容極淡,燭火之下愈顯溫柔和藹,沒了白日裡的莊重威儀,仿似荊棘盡去的花朵,別樣的美。

俞眉遠被她與霍錚夾在中間坐著,霍錚自己不怎麼動筷,只慢條斯理給她布菜,掐著俞眉遠吃的速度,不緊不慢地往她碟里放菜。

崔元梅便望著他們二人笑。

俞眉遠被看得臉發燙。從前為人媳時她知道很多婆婆不喜兒子待兒媳太親厚的事,魏母便是其中之一,她深有體會。如今霍錚在皇后面前如此舉動,怕是要若皇后不喜,她有些緊張,便偷偷一拉霍錚衣袖,道:「我自己可以,你不要老顧我。」

霍錚挑挑眉,還沒說話,崔元梅先開了口:「傻丫頭,我特意遣散眾人,就是希望你別那麼拘束。今夜都是自家人,你不必把這裡當成是宮裡,只當作是家宴罷,不講什麼規矩。錚兒的脾氣我了解,他啊……從來沒將什麼人放在心裡過,一旦入了心就掏心挖肺的好。在我這裡,你不必顧忌什麼,只要你們日後和順,我便滿意了。」

俞眉遠心中溫暖,心裡的緊張被崔元梅一番溫和的話語安撫不少。崔元梅並沒有她想像之中的皇后架子,亦不像上次召見她時那樣淡然,平易近人宛如家中慈母。

「上次在母后這裡團圓,好像是許久前的事了。」長寧忽感慨一聲,舉了杯自飲。

俞眉遠望去,長寧今晚吃的很少,但酒卻飲得頗多,臉頰已經通紅,玫瑰般的嬌艷。這次回來,她發現長寧似乎有些不同了。少了舊日的天真,長寧像突然盛開的玫瑰,有了些難喻的嫵媚與傷感。

「可惜皇兄不在,少了陪我暢飲之人。」霍錚不無感慨。他甚少回來,每次回來也都只看望崔元梅,霍汶不管手上有多少的事,得信總會過來,陪他喝上幾杯,今年……他卻不在宮裡。

「年年歲歲人都不同,總是添些人,少些人。殿下知道母后、小叔與長寧記掛著他,必定會平安歸來,明年的今日,想來我們就能團聚。」江婧想起霍汶,也是滿心思念,可瞧著眾人有些悲意,少不得溫語勸慰。

「不止父親,皇爺爺也不在呢!」霍翎手裡握著根小卷正啃著,忽然嫩生生開了口。

一句話,說得崔元梅神情一怔,長寧也輕嘆一聲。

霍錚皺皺眉,與俞眉遠對視一眼,正待開口。

「誰說朕不在了?」殿外忽然傳進爽朗笑聲。

霍翎站到椅子上,叫了句:「皇爺爺來了!」

滿屋的人都站了起來,迎到殿口,殿外的人早都黑壓壓跪了一地,無人出聲,惠文帝大踏步走來,滿臉堆笑。

「皇爺爺聽到你說的話,就來了。」惠文帝笑著進屋,見諸人都已拜倒,便揮揮手,「別多禮了,在元梅這裡,不必理會這些規矩。」

殿門敞開,寒風灌入,俞眉遠打了個寒噤,霍錚忙朝殿門一揮袖,將殿門牢牢關上。

那廂惠文帝已逕自走到桌旁,望著滿桌酒菜道:「你們在這裡宴飲,可預備了朕的份?」

「皇上今日不是去淑妃那裡了?」崔元梅的笑似乎一瞬間淡去,又恢復了白日的肅重,她一邊說著,一邊令人替惠文帝搬來椅子,取來乾淨碗碟。

「元梅坐下。」惠文帝坐到席上,又拉了正準備替他布菜的崔元梅坐到身側。

與崔元梅的淡漠相比,他興致顯得格外高。

霍錚沒說什麼,拉著俞眉遠再度入座,只替她布菜,偶爾自飲幾杯,江婧垂了頭去喂小霍翎吃飯,長寧悶悶的不愛說話,崔元梅就更顯淡漠了,席上的愜意少了許多,只有霍翎童言童語逗得惠文帝哈哈大笑。

逗了霍翎一會,惠文帝又和其他人挨個兒說了些話兒,其他人皆是問什麼答什麼,沒有多餘的言語,惠文帝臉上的笑也就漸漸淡了,到了俞眉遠這裡,他便問起替霍錚療毒之事。

俞眉遠如實答了,惠文帝方和顏悅色道:「你救了錚兒的命,朕必當重謝於你。除了賜婚與郡主之名外,你可還有別的心愿未滿?不妨說出來,看朕能否替你實現。」

「回皇上……」俞眉遠搖搖頭,才要拒絕,旁邊崔元梅卻忽然將筷子重按於桌。

「皇上,阿遠救錚兒並非為了賞賜。」崔元梅已瞧見霍錚神情不大好,俞眉遠以命換命之舉本就是他心頭大痛,如今被惠文帝如此一說,倒似她挾恩圖報般,讓一切變得理所當然。

惠文帝訕訕一笑,道:「元梅,朕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見錚兒體內的毒已清,心中高興,感念俞家四娘罷了。」

他言語間有些溫言討好的意思。

「皇上,你是不是覺得,錚兒的毒去了,他這些年受的苦便不存在了,你舊日虧欠他的一切,便都煙消雲散?」崔元梅別開臉,淡淡問道。

惠文帝一僵,臉色漸漸沉冷。

「那是錚兒心愛的姑娘,你覺得她以命換命,錚兒心裡能舒坦?你以為他是你,能把一切都拿得心安理得,能將別人的犧牲都變得理所當然?」崔元梅目光從霍錚與俞眉遠身上掃過,淺淡的語氣里多了忿然。

「母后。」霍錚輕喝了一句。

她的話說得太重,旁邊那人是九五至尊,如何受得了這話。

果然,惠文帝拍桌而起。

「元梅,事情都過了這麼多年,為何每次見你,你都要戳朕心窩這些年我已盡力彌補,你還要朕怎樣?」

「彌補?我崔家上下近百條人命,錚兒半世苦楚,如今還有阿遠這條命……你如何彌補?一個皇家賜婚,一個郡主之名?這是他們想要的嗎?」崔元梅亦跟著站起,將臉側向另一邊,眼中微紅。

「所以……這麼多年,你一直恨朕,不止你恨,連霍汶也恨我?恨不得我死,方能解你們心頭之恨?」惠文帝握緊了拳,冷冷看她。

兩人的話都字字誅心,毫無轉寰餘地,傷到極致。

「夠了。」霍錚見兩人爭得不像話,也不管帝後二人的身份,冷怒出聲。

俞眉遠瞧長寧與江婧都嚇呆了,忙拉了長寧的衣袖暗示她。長寧回神會意,很快走到崔元梅身邊,輕道:「母后,你說有禮物要送給阿遠的,長寧好奇,你現在帶我們去看看,好不好?」

那廂,霍錚朝惠文帝道:「父皇,兒臣有些事要與你說,可否請父皇移步」

惠文帝又望了眼崔元梅,她不再開口,他便也忍下這口氣,轉頭朝霍錚道:「正好,朕也有事問你,跟我來。」

說畢,他拂袖而去。

殿上安靜下來。

俞眉遠心頭一松。

兩年不在京里,帝後二人的感情竟已糟糕到這般田地了?上次在天祭之上時,這兩人感情分明還很深,惠文帝為了救崔元梅甚至不惜以身相護,而上輩子她也沒聽說這兩人的感情有問題,即便是有張淑妃在,崔元梅的地位也十年如一日不可動搖。

真是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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