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京越來越悶熱,天空一絲雲朵都沒有,如此一來便讓人深切體會出在宮裡的好來。俞眉遠是帝後兩人都疼寵的兒媳,尚宮局的人自然不敢怠慢,窖藏的冰塊早早被送到昭煜殿里。不過她如今怕冷,並不愛用冰,故也只留了一點。

大殿里所有的窗子都敞著,院中的風徐入,她坐在書案前提筆寫信。

筆尖醮了墨,落筆卻不知要寫什麼。

離上次長寧告她太子之事,已又過了數日,時局卻更加緊迫,即便她整日呆在昭煜宮裡,外頭的事也已傳進她耳中。如今後宮和朝廷都繃著弦,這弦抓在惠文帝手中,只要他一發話,這弦便斷,但他卻遲遲不肯作聲。

聽說今日早朝時首輔張軼已帶著幾個重臣跪在乾華殿外,已明言太子有罪,要皇帝降旨將太子從西北調回。殿上眾目睽睽,只太子太傅江北翔一人為其說話,只道儲君乃國之根本,未有確切證據之時,切不能妄下斷論。

朝廷里眾說紛耘,各站各營,一時間儲君之爭逼到風頭浪尖。

這一次顯然五皇子霍簡有備而來,與上一世她的記憶出了偏差。離五皇子與霍汶爭皇位,原還有五年之久,然而如今有了魏眠曦,若這五年起了變數,她與霍錚當如何應對?

墨汁滴下,在紙上綻開,她不知該報平安,還是該如實告訴霍錚京中的動盪。

魏眠曦將妹妹嫁給霍簡,顯然已是歸附霍簡,他比她更了解上輩子朝廷爭鬥,若是未雨綢繆,改變上輩子的軌跡,那麼……也許他們不會等到五年之久。

還有,那被皇帝死死壓下的木匣中,裝的到底是何物?

真是太子通敵叛國,密謀造反的證據?

她不相信。

這兩年太子辦差頻頻出錯,聲威大降,惠文帝派他去西北,是存著讓他立功的心思,他既有此心,霍汶定然明白皇帝並沒動廢太子之意,那他何必多此一舉?

可密匣沒打開過,裡面東西會被人調換,除非……整個匣子被人換過。

俞眉遠被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驚到。

密匣一直在他們手中不曾外露,除了白雪嶺上那場蟲蟻之戰……

魏眠曦也在!

……

崔元梅已經連續給惠文帝送了數日的湯水,今日她又帶湯望琴去探望惠文帝。

只是這次,她沒能進惠文帝的書房。

才踏到玄天閣外,隔得老遠,崔元梅就聽到書房裡傳出的喝斥聲與重物被掃落的砰砰動靜。書房的門緊閉,院裡跪了幾個臣子,都是來替張軼說話的。

「皇上,張大人還在玄天閣外跪著,正午太陽毒辣,張大人又已上了年紀,恐他吃不消……」

「朕沒逼他跪,是他自己要跪!」惠文帝的喝聲透過屋門傳出,「他要跪就讓他跪著吧。」

崔元梅已經許多年沒見過他在其它地方發這麼大的火了。

「娘娘,你看今天這情況……」服侍惠文帝多年的廣勝一見她便悄然跑到她身邊,躬身道。

「行了,我知道。」崔元梅擺擺手,「這食盒裡有雪梨銀耳,你替我交給皇上吧。」

她說著命湯望琴將食盒遞給廣勝。

廣勝忙恭敬接下。

崔元梅不再多言,轉身便離。踏出院門之時,身後緊閉的門卻忽然開了。

「滾回去告訴張軼,三日之內朕必查清此事,給他們一個交代!」

三日?

崔元梅腳步一頓,寡淡的表情里起了絲變化。

……

落地的膽瓶前站了個宮裝的麗人,薄袍之下只有主腰並一條石榴紅裙,長發披背,婀娜妖嬈。

「已經找人告訴皇后了?」她拿著花剪修去薔薇的枝條,再將花一枝枝□□膽瓶。

青蔥似的指尖是嫣紅的豆蔻,與枝頭的薔薇一般鮮艷。

「稟淑妃娘娘,已經告訴她了。」身後,有人回話,「找的是以前崔家的舊部,如今混進後宮在明霞殿當差的蔡志遠。」

「蔡志遠?就是那個一心想為崔路鵬報仇的小子?」張淑妃將花剪一扔,回過身來。

「正是。蔡志遠在宮裡藏了這些年,極得皇后信任。由他去說,皇后定然不疑有他。」

「呵……辦得不錯。」張淑妃誇了一句,緩步走到榻前。

她輕輕坐到榻上,彎腰撫過床頭並放的兩個枕頭。

「皇上好久沒來這裡了,不知這回願意陪我多久。」

「每次他與崔元梅吵架,都要到我這裡讓我陪他喝酒……」

「天又熱了,皇上怕熱,殿里的冰塊太少,明日叫人再送點過來……」

……

「我也知道,你嫁進天家,如今又是一國之母,崔家之事再與你無關。你替他育有兩子一女,其中一個又是當今太子,你夾在崔家與他之間必左右為難,故我想替將軍報仇也從未求過你。但是元梅,如今朝臣步步緊逼,張家權勢漸大,五皇子隱有取代之勢,霍錚太子之位不保。難道你什麼都不想做嗎?」

尖細的聲音在偌大的坤安殿中響,顯得尤為冰冷。

崔元梅站在窗前深默地看這個兒時夥伴。窗外的月色清冽,屋裡燭火暖黃,把蔡志遠的臉照得時冷時熱,像陰陽交界的混沌。他是她父親收養的孤兒,年紀還比她小兩歲,自小與她青梅竹馬般長大。她待他如幼弟,後來卻聽說在她出嫁那晚,他一個人喝光了十壇烈酒,酩酊大醉,從此他不再叫她名姓,只喚她「梅姐」。

崔家覆滅,舊部四散,只有他鐵了心要報仇,隱姓埋名進了宮,心甘情願做了太監。

轉眼……已是十多年,他們都老了。

昔日眉目堅毅的少年,成了宮裡的小蔡公公。

「仇,我可以一個人報,但你真的不在乎霍汶的太子之位嗎?他若失了太子之位會是怎樣下場,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三日之內要對朝臣和天下作出交代,你可知他手中握著曹家搜集回來的證據,若真與太子有關,便百口莫辯。皇帝……可是連廢太子的詔書都已擬好……」

「夠了!」崔元梅一聲厲喝,打斷了蔡志遠的話。

「難道到了今時今日,你還相信他這個人?昔日他為帝位置崔家死地,如今為了江山大業、帝王聖名,你以為他會顧念夫妻情分,父子情深?你別天真了。」蔡志遠冷笑道。

「夜深了,你回去吧。」崔元梅擺手,倦容沉甸。

她不再理他,轉身進了內殿。

離三日之期,只剩最後一天。

……

天又更熱了一些,惠文帝遣退了眾人,只留一個廣勝在屋外隨侍,四周寂靜,只除了殿外蟬鳴叫得人心煩。殿里的冰塊化了些,冒出絲絲涼意,卻仍澆不熄他心裡煩躁。

曹如林滅門之案壓不住,通敵叛國的罪證直指霍汶,派去西北調查的探子還沒回來,幾樁煩事壓來,山似的沉在胸口。三日之期已達,他必需先給朝臣一個態度,然而召太子回京徹查此事的旨意雖已擬好,可若是宣了,無異於告訴眾人,霍汶確與此事有關……

正煩著,廣勝聲音傳來:「皇上,皇后娘娘求見。」

惠文帝兩天沒見她,既想見,又怕見。

沉默片刻,他方開口令她進屋。

「皇上,我給你送柚茶來了。阿遠教我做的,清肺解渴,前些日子皇上在我那裡喝過誇了好。」

崔元梅說著走上前,將柚茶取出擱在桌上。柚茶被冰湃著,杯壁結了層水珠,看著便涼快,惠文帝二話沒說便從她手裡取走茶仰頭飲下,酸甜冰爽的滋味由口入心。

「痛快。」他將空去的瓷碗撂回桌面,靠到了椅背上。

「皇上看起來很疲倦?」崔元梅走到他身後。

「嗯,頭有些疼。」他把頭往後一仰,閉上眼,揉起眉心來。

一雙手忽然按到他兩側太陽穴上,輕緩轉按著,酸澀的感覺浮起,暢快十分。

「元梅……」惠文帝有些受寵若驚。

「皇上這些日子辛苦了,我服侍皇上鬆快鬆快。」她淡淡說著,指尖又沿著他的眉梢划過。

「元梅,謝謝。」惠文帝不疑有他,只覺得腦袋松泛不少,倦意浮起,眼皮漸沉。

不多時,他便睡去。

……

玄天閣的光線亮堂,將一切都照得明晰,桌椅格架,書畫奏摺……崔元梅躡手躡腳地在屋裡翻了半天,卻始終沒能找到她想要的東西。

屋裡是冰塊帶來的涼意,可崔元梅卻已出了一頭細密的汗。

她找不到密匣與聖旨。

驀地,她想起舊年他在皇子府的習慣來。

拭去頰上潮汗,崔元梅沉下心走到書案旁邊,惠文帝還歪在椅子上睡得熟,唇鼻間發出細長的呼吸聲,她站在他椅邊蹲下,探手到了書案底下。

摸了兩下,她果然摸到一處極細微的機關,輕輕一扳,書案底下開了道口,露出暗格。她伸手進去,摸到了沉手的木匣子與聖旨。

崔元梅面上一喜,將匣子取出。她捧著匣子站起,匣子上的鎖已被開啟,並未再鎖上,她迫不及待地打開,從其中取出一疊書信。

一張一張展開仔細閱過,崔元梅的臉越看越白。

果然,匣中所裝之物全是霍汶與薩烏二皇子往來的書信。為了怕書信被人調包,每封信的背後都蓋了曹家的印信。

「怎麼會……」崔元梅心中大亂,又急急展開聖旨。

聖旨並不是廢太子的內容,是召告群臣要除了太子軍職,將他押回京中交由大理寺審理的內容。

若有人執意陷害霍汶,他回京進了大理寺,哪裡還有活路?

崔元梅拿著聖旨的手開始顫抖。

「元梅……你想做什麼?」一直沉沉睡著的惠文帝忽然睜眼。

崔元梅一驚,手中聖旨落地,她也不撿,只駭然望向惠文帝。惠文帝面無表情地望著她,眼裡的陌生是她一生從未見過的冰冷。

「怎麼會?我不是……」

「你不是什麼?不是在我的茶中下了藥?」他目光掠過桌上柚茶,裡邊埋了絲無法察覺的痛。

「你怎知我下了藥?」崔元梅往後退了一步,靠到牆邊的西洋落地座鐘旁。

惠文帝冷冷看她:「香爐熏的是清心明鏡香,有解毒之效。元梅,在我面前,你藏不住心思。」

她竟真的向他下藥!還是處心積慮的下藥。這麼多天她天天過來,為的就是等這一刻時機。

崔元梅輕輕一嗅,空氣中浮動著淡淡香氣,惠文帝每次見她,每次和她一起……身邊都是這樣的香氣。

「你從來沒相信過我?」她醒悟。

「你也沒信過我。」惠文帝緩緩站起。

「你既然這麼怕我殺你,為何還要吃我給你的東西?為何這些年還來尋我?為何不從一開始就別立我為後?」崔元梅攥緊了拳頭,壓抑著憤怒問道。

「不知道。」惠文帝搖搖頭,他沒有答案,只是防了這麼多年,她還是下手了。

「不,知,道……」崔元梅重複著他的話,眼底一燙,似有淚水湧出,她心中卻是一醒,目光落在他書案散落的信件上。

腦中又亂又傷,她滿心只剩一件事,便是這所謂證據絕對不讓他交出去,否則她這輩子困守在這樊牢中所有的期待都成了空。

「元梅,你想做什麼?想殺我?還是想拿著霍汶謀逆的證據一走了之?」惠文帝看穿她的想法,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伸向桌上那撂信紙。

「砰――」崔元梅忽將身邊座鐘朝他推倒。

惠文帝迫不得已後退躲避,座鐘轟然倒地,置在鐘面上的透明琉璃罩被砸得四分五裂,碎片落了滿地。

「皇上!」廣勝聽到異響就要進來。

「別進來。朕沒事。」惠文帝阻止了廣勝。

廣勝不知裡邊出了何事,又不敢擅闖,只好忐忑地守在外邊。

崔元梅已趁惠文帝退後的空隙迅速奪走了那疊紙。

「就算你拿走了信又能如何?我要治他的罪,又何需這些東西!」惠文帝看著滿地狼藉,心頭怒火大熾。

崔元梅顫抖地捧著信。是啊,她拿了這疊信又有何用?

惠文帝朝她走近,臉色沉冷無情。

「你別過來!」她忽然害怕。他的表情,與二十年前從她身邊抱走霍錚時一模一樣。

腳步退去,踩到一樣東西,她猛地俯身拾起那物,緊緊握著,將尖銳之處對準了惠文帝。那是琉璃罩的碎片。西洋的透時琉璃打磨得極薄,碎裂後的邊緣或鋒銳如刃,或尖如匕首。

「把這東西放下!」惠文帝怒喝一聲,死死盯著她手指縫間落下的血。

碎片可傷人傷己,她還未傷到別人,先傷了自己。

崔元梅搖著頭,她已不知要如何收場,只是不想他靠近自己。這麼多年,她終於發現,除了恨,她還害怕他。

「你真想弒君?你考慮過後果沒有?」惠文帝無懼她手中利物,一步一步逼近她。

心被憤怒與疼痛塞滿,似要炸開。他疼她手中之血,傷於她下毒之心,怒她弒君之意……她真的想殺他?!

「你走開!走開!」崔元梅退到牆根。

「元梅,把東西給我,我不會傷害你,你不要做傻事。」疼意似乎超越了怒火,他看著她手不斷湧出的鮮血與驚兔似的表情,不禁放緩了語氣。

「不會……傷害我?」崔元梅卻似乎聽到天大的笑話,不可扼制地笑起。

惠文帝已離她很近,他緩慢的腳步與動作驟然快起,伸手要奪她手中利器。她雖笑著,卻早防著他出手,人往旁邊一閃,腳步不太穩,撞向了身後的多寶格。

「元梅,閃開!」

寶格之上的青瓷瓶被撞得搖晃不已,眼見從多寶格上滾下。

崔元梅就站在那青瓷瓶下。

他伸手想拉她,她卻誤以為他來奪她手中之物,還要往後退。

惠文帝心裡大急,衝上前去不由分說拽了她的袖擺就往自己懷裡扯來。因怕她又不管不顧地後退,他的力氣很大,崔元梅被扯得身體不穩,重重撲進他懷中。

他抱著她,朝後倒下。

「砰――」

又是一聲瓷碎之響。

廣勝這次再也忍不住,破門而入:「皇上!」

惠文帝躺在地上,崔元梅趴在他胸膛上。

聽到廣勝的聲音,她掙扎著爬起,而且,眼眸驟睜。

血一滴一滴落下,分不清屬於誰。

她只看見他胸口的血色染紅明黃綢衣,冷銳的碎片……扎在他心口中。

她竟真的殺了他?

他睜大了眼,看她。

「元……梅……」他喚了她一句。

「不……不會……」崔元梅看看他胸口的血,又看看自己的手,唇顫抖著,語不成句。

「皇上――」廣勝尖叫起來,才要呼人。

「廣勝!閉嘴!」惠文帝用盡全力喝止了他。

力氣越來越少,連說話都覺得累,這一次……他真的無法再護她了……該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不要……慌……廣勝……去把長寧叫來……」惠文帝一動不動平躺著,「不……不要叫長寧!免得叫她看見你我相殺的模樣。還是叫孩子們留點好的畫面……去把……錚兒媳婦叫來!」

霍汶不在,霍錚不在,江婧太柔……只剩下……

俞眉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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