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澗清流蜿蜒流淌在假山中。

下午的陽光有些暗了,但今日的天氣卻極好,天穹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掛日輪。

神色始終帶著幾分牽強的寧薔直到看到陸景前來,才微微起了些精神,朝著從林蔭道走來的陸景頷首。

一旁的林忍冬大約是看出了寧薔的異樣,有好奇之色從她眼中一閃而過,也望著陸景。

陸景面色從容,一路前來清流亭。

他毫不失禮數,朝著眾人行禮。

陸瓊站起身來,神采奕奕間對陸景道:「景弟,你來的正好,今日且先不去理什麼武道,不去理什麼課業,便是專心作詩作詞,行些風雅。」

「正巧我在這北院中遇到表妹和忍冬小姐,便邀請她們一同前來,你在這裡正好磨墨執筆,將我們的詩詞記錄下來,這些詩詞往後若能成名,也能多提一兩句你的名諱。」

陸瓊向來不喜歡修行武道,也不喜歡讀書,但卻對詩詞一道極為喜愛,四書中的《問詩》典籍,陸瓊已經熟讀了不下千百遍。

一旁陸江卻閉口不言,只是眼中有寒光一閃而逝,沉默間注視著陸景。

陸瓊說話時,清流亭中的其他人也都默默不語。

但是陸瓊、陸江身後的習秋、雪柳兩位侍女眼中卻有異樣閃過。

這兩位侍女,分別是陸瓊和陸江的貼身丫鬟。

平日裡負責這兩位少爺的洗漱、更衣、鋪床、暖床,這樣的丫頭,在府中地位極高,平日裡除了侍奉少爺之外也不需勞作,自然有幫工丫鬟備妥一切。

這一點,光從這兩位丫鬟身上的衣著,就能看出一二。

陸江的丫鬟雪柳身穿一襲黃色碧羅衫,頭上佩戴著紅木珍珠簪,光是簪子上的珍珠,便價值不菲,只怕需要上百兩銀子。

便是尋常商賈人家的小姐,都極少有一支這樣的簪子,足見陸江對於雪柳的寵愛。

而陸瓊的丫鬟習秋,姿容更美上許多,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乃是難得的美人兒。

習秋在陸府的地位,自然要比雪柳更高,因為他的主人是陸瓊,乃是陸家大府嫡長子。

等往後陸神遠老去,陸瓊便要承陸家陰萌下來的神霄伯之爵。

再加上寧老太君向來極為寵愛陸瓊,習秋的地位也就水漲船高,便是府中的大管事,都要賣她好幾分臉面。

所以習秋身上的衣著更不必說,她穿著粉紅色燕莎裙,手挽屹羅軟紗,光是用料,便是出自江南道桑槐府,可稱得上一等一。

身上的飾物也極為名貴,即便是旁邊的雪柳與她相比,也只可算是相形見絀。

她們之所以眼中有異色閃過,大約是覺得同為陸府少爺,境遇卻各自不同。

陸江受其母親庇護,又勤修武道,在二府的地位頗高。

陸瓊則更不必多言,府中少爺小姐里,沒有比他地位更高的,沒有比他更受寧老太君寵愛的。

反觀眼前這陸景……

「這陸景在府中本就不得寵,現在又成了贅婿,讓陸家成了笑柄……倒是他的容貌肖母,可稱得上一句玉樹臨風,可這……又有何用?」

習秋不由轉頭看了一眼自家的瓊少爺。

「論容貌,瓊少爺也不弱於他,還寫的一手好詩詞,若論及地位,更不可同日而語。」

這丫鬟在心中喃喃自語。

這番話她也只敢在心中自語,絕不敢明說。

無論如何,即便這陸景已是贅婿,府中地位不高,可是在寧老太君和鍾夫人未曾發話之前,這少年始終姓陸。

既然姓陸,便是府中的主人,管事下人們背地裡如何做些剋扣的勾當,也是有人默許,若是當面失禮,自然有人追究。

這不是為了陸景,而是為了陸姓的權威。

就在習秋心中揣測時,不遠處的雪柳卻在同情陸景身後的青玥。

此間清流亭中,算上青玥,共計有七個丫鬟。

除了雪柳和習秋,以及寧薔和林忍冬的丫頭之外,還有在旁侍候,端茶遞水,準備點心的兩名陪侍。

這便是十里長寧街上陸府的豪奢。

幾位主人飲茶,旁里還有七名陪侍,一個下人,若非這清流亭夠大,只怕還容不下這邊多的人。

可是在這七位丫鬟中,青玥的扮相最為寒酸。

身上衣著老舊,甚至許多地方已然褪色了,身上的配飾乏善可陳,除了頭上的木釵,便再也無可值得注意的。

「這個叫青玥的也真是倒霉,生的這般美卻跟了這麼一個主子,只怕平日裡,連像樣的點心都吃不上。」

雪柳想到這裡,又想起與她關係極好的另一個丫頭。

「幸好八九年前,襲香姐姐托劉管事說情,否則如今跟在陸景旁邊的,怕是襲香姐姐了,哪有跟在陸烽少爺身旁好。」

「最起碼,自家主子不會被逼著做書童,不會受此屈辱。」

兩個丫鬟思緒紛紛。

一旁的寧薔也微皺眉頭,她想了想,站起身來對陸景道:「表弟,你且先入座,今日我已有些乏了,也不願再作詩作詞,說些家常,也是好的。」

陸瓊一愣,但又看到寧薔眉目間的疲乏,多情的毛病便也犯了,連忙道:「表妹乏了?那我讓膳房給你煮上一些解乏的湯藥?」

寧薔道:「謝謝表哥,不必如此,我休息一會也就好了。」

始終不曾說話的陸景線條分明的臉上也露出幾分關切,道:「表姐,你既然乏了,不如回去歇息?」

這番關切,倒不是惺惺作態。

只是在這陸府中,向來沒有關心陸景的人。

——除了去年因為家中遭難,來到陸府的寧薔。

也許是寧薔身世悽慘,與同樣過得委屈悲戚的陸景有些許共鳴。

平日裡,寧薔經常派下人給陸景送些肉食,補貼陸景,讓陸景和青玥不至於過得太艱難。

君子以德報德,以直報怨。

陸景繼承了原身的記憶,心中又有一桿衡量善惡的尺,自然也是感激寧薔的。

陸景開口,始終面色愁苦的寧薔竟然難得的笑了笑,又催促陸景道:「表弟,快些入座吧,讓她們給你倒一杯茶,如今正是秋日,天雖然還不冷,可秋風入骨,喝一杯熱茶也能防一防風寒。」

寧薔旁邊的林忍冬有些驚奇的望著寧薔。

她了解自己這個好友,自從家中橫遭劫難,便終日憂思,臉上也少見笑意。

沒想到眼前這個陸景,竟能讓寧薔帶笑。

雖說這笑容還是有些牽強,也已是不易。

陸江看到這一幕,神色突然陰鬱了許多。

「陸景,表姐叫你坐下你便坐下,過幾日等老太君回來,你想坐在這椅子上,只怕也不可能了。」

他突然出聲,令在場的幾位主人紛紛看向陸景。

陸景隨意一笑,當即入座,對陸江說道:「五堂兄心心情可好些了?那樣一匹好馬突然發瘋死了,也是可惜了。」

陸江神色更加陰沉,冷冷的看了陸景一眼,將眼前紫砂茶杯裡面的茶一飲而盡:「陸景,你偷習武道,知道族中的刑罰重起來,可是能要人命的。」

陸景眉頭微挑:「五堂兄你莫非忘了,我馬上便要成婚,想必寧老太君和母親必不會交給南國公府一個殘廢。」

在場的眾人俱都一愣。

陸瓊、寧薔、林忍冬雖然不知陸江和陸景究竟在說什麼事。

可卻也能清楚的察覺到兩人之間的劍拔弩張。

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陸景此時已然能夠坦然說出他到南國公府為贅婿的事,毫不避諱,頗為坦誠。

陸江怔然之後嘴角勾勒出一絲笑意:「陸景,成了贅婿……是一件值得自傲的事?」

陸景一笑:「居逆境中,周身皆針砭藥石,砥節礪行而不覺!既然事情已成定局,若是終日埋怨自棄又有何用?與其如此,還不如化恥為依仗,保全自身,五堂兄,我說的可對?」

清流亭中突然安靜下來。

陸江臉上的陰沉消失不見,反而多出幾分鄭重,凝視著陸景。

習秋和雪柳並不知曉陸景話中深含著的意思,只是覺得這陸景倒是膽大,竟敢與江少爺針鋒相對。

林忍冬越發覺得這氣宇軒昂的少年有些不凡……

觸動最深的,則是寧薔。

「居逆境中,周身皆針砭藥石,砥節礪行而不覺。」

「處在逆境,就好比大病之下,全身扎針敷藥,可以再不知不覺中磨練意志,培養高尚的平行……」

「表弟原來是這般看待他艱難命運的……」

寧薔深思,約莫是想到了自己。

「你們究竟在說些什麼?」終於,陸瓊有些不耐煩了,他道:「今日這清流亭中不談其他,陸景,我知你課業學的極好,可我向來煩這些瑣碎的道理,你也莫要再提。

對了,你平日裡苦讀四書五經,也應當讀過《問詩》,不如作一首詩詞,令我們賞一賞。」

陸景並不猶豫,搖頭拒絕:「兄長,我平日讀書尚可,可在詩詞一道上,並無多少天賦,也無多少造詣。「

陸江突然笑了笑:「陸景,那你便選錯了,你身在賤籍,讀其他四書五經讀的再好又有何用?參不了科舉,入不了仕途,何苦做無用功。

倒不如鑽研一下詩詞,往後還能附庸一番風雅,參幾處詩會,也可在外自稱是讀書人。」

他說到這裡,似乎又恍然大悟。

「想來這便是你修行武道的原因了,你已在絕路,便想要以武道破局?」

陸江高大的軀體坐在石凳上,他目光銳利,語氣低沉道:「只是可惜,我若是沒記錯的話你已經十六七歲了。

十六七歲想要鑄骨,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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