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馬回到費阿拉城,進入內城時,何和禮下了馬,將盛裝的我從馬上扶了下來。沿著熟悉卻又明顯感到生疏的碎石小路往裡走,我一路甩著手中的錦帕子,正經八百的踩著花盆底,不敢隨意四處張望。

何和禮在前頭領路,到中門時,他出示了腰牌,守門的侍衛驗看後點頭,卻將阿濟娜給攔了下來。我一怔,曾幾何時費阿拉城內的守衛竟如此嚴苛了?努爾哈赤真是越來越有帝王的派頭了!

臨分手,阿濟娜使勁握著我的手搖了搖,她沒說什麼話,只是含著眼淚,不住的喊著:「格格!格格……」我知道她想說什麼,她是怕了,怕再回去過那永無止境的幽閉生活。

我也怕!

所以,當何和禮小聲催促時,我飛快的摔開她手,轉身,毅然決然地騎上了馬背。

捏緊拳頭,我甩開腦中的雜念,默默地思忖,見到努爾哈赤,第一句話我該說些什麼?又該做些什麼?

渾渾噩噩間,忽聽一陣肆無忌憚的笑聲傳來,何和禮在身邊輕聲說:「格格稍等,容我進去通稟!」

我茫然的點點頭,原來已經到了議事廳的門口,廳堂里傳出的陣陣鬨笑聲張狂得叫人心悸,不知道此人是誰?竟敢在努爾哈赤面前如此的毫無尊卑?正迷迷糊糊的胡思亂想,忽然,緊閉的兩扇大門呼啦啦被打開,我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鬧懵了。

只聽努爾哈赤的聲音從裡面直咧咧的傳了出來:「來!來!來!把東哥帶進來,讓天朝老爺也瞧瞧我們女真族的第一美人。」

我呆愣當場――滿堂黑壓壓的一群人。不僅努爾哈赤的幾位阿哥、重要部將都在,還有許多我所不認識的陌生臉孔。

不同的,卻又如此眼熟的打扮!像是漢人的服飾……

我眼睛一亮,是明朝使臣?!對,那一身官服絕對錯不了,跟電視劇里演的一樣,雖然我分不清官服上補子的等級,但那個高坐堂上的人一定是明朝的使臣。這些年見慣了周圍充斥女真人,乍然見到漢人,我仿佛一下子見到了娘家人,激動得雙手都在顫抖,比看見邊上正樂呵呵坐著的金台石還要興奮。

驚訝的讚嘆聲響起,那位看上去不知是幾品大員的漢官老爺眯起了眼,臉上滑過一絲震驚後又迅速恢復了原樣。坐在他邊上的另一位尖瘦小眼的官員眼神閃爍游離地一邊瞄我,一邊湊近上司耳邊,飛快的細聲說了句話。

漢官老爺眯起的眼陡然睜大,須臾,他皺著眉頭用力「嗯哼」一聲。

努爾哈赤陪坐下首,此刻全身上下都是一副小心陪笑的樣子,叫我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一臉諂媚表情的男人,真的是那個我之前認識的霸氣外露的努爾哈赤嗎?

「東哥,過來見過天朝老爺余大人!」努爾哈赤示意我上前。

我哪敢不從,勉強扯出一絲溫順的笑容,我極力保持優雅姿態的慢慢跨入殿中,對著高座上的余大人雙腳平行而立,雙手扶膝,一絲不苟弓下腰,膝蓋略彎曲如半蹲狀。

這個請安禮我跟阿濟娜學了老半天,才勉強湊合過關,要不是怕何和禮等得不耐煩走人,我想我會再努力點把別的禮儀也學上一些。書到用時方恨少,這些煩人的禮節規矩也是一樣啊。可恨那些編得不盡不實的清宮戲,我原還以為要在肩上甩帕子呢,沒想這一舉動差點沒把阿濟娜當場嚇昏過去。

回想起當時阿濟娜那張慘白驚愕的臉孔,我不禁有些發窘,「身」為一個女真人好久了,可是骨子裡卻還是沒能很好的融入這個社會。不過,這是不是也正說明,我還是步悠然,並沒有被東哥給同化呢?

時間一分一秒的滑過,頭頂上卻一直沒給迴音,我蹲得雙腿發麻,小腿肚上的肌肉一跳一跳的,像是快要抽筋前的徵兆。

「喔嚯――」又一聲清咳,卻帶著叱責的嚴厲。

我心裡不禁一抬,抬頭卻見那尖臉小眼的官吏一臉的不贊同。

「果然是蠻夷之地,不通禮數啊。」上首的余大人面露微笑,可嘴裡說出的話卻猶如利箭刀刃,字字見血。

我站直了身,愕然不已。

「李大人……」努爾哈赤面帶疑惑的微笑看向那名小眼官吏,得到的回覆卻讓我更加覺得莫名其妙。

「呵呵,將軍大人客氣了,您是大明晉封的正二品龍虎將軍,直呼下官名諱即可。」嘴上說得客氣,可臉上擺出的神氣卻一點都沒有謙遜之態,相反,那股子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令人莫名地產生反感。

不等努爾哈赤有什麼反應,那個李大人一道眼風掃過來,瞪著我。我不明所以,他一嘖聲,我渾身一哆嗦,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油然沖入大腦。

中專畢業正式開始工作那會兒,自己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新人,先是什麼雜活都干,後來也不知道怎麼了,突然像是被辦公室主任慧眼撿到了,有客戶來時主任一定帶著我作陪,不論是吃飯喝酒,還是唱ktv泡酒吧……一開始我還特別傻氣特別積極,工作熱情前所未有的高漲,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開竅般弄懂了這種陪客戶的潛規則,突然看懂了主任頻遞暗示的眼神背後代表的是什麼意思。

嘴角抽搐地在笑,我茫然地轉向努爾哈赤,投出隱隱求助的目光。可是……努爾哈赤下頜微抬,眼中隱藏殺伐般的警告,一個那麼細小的動作便讓我剛剛升起的一絲希望全部粉碎。

是啊,他憑什麼幫我?

當年辦公室那麼多男同事,哪一個又是肯幫我這個新人的?為了混口飯吃,不過就是陪客戶吃頓飯,不過就是被灌兩口酒,不過就是……不過就是這樣。

我挺了挺胸,臉上笑容愈發燦爛,終於沒有一絲猶疑地走到那位天朝上使身邊,隨侍的丫頭搬了張方杌過來,我挨著半邊側身坐下,渾身笑得骨頭沒一兩重似的。

余大人眼望堂下,似乎根本沒有看到我,但是和努爾哈赤歡顏談笑間,藏在桌子底下的一隻手不著痕跡地落到了我的膝腿上。

我咬了咬唇,繼續傻笑,逼著自己只當那隻手不存在。

廳上歡聲笑語,我一句話都沒說,卻也漸漸聽出些門道。努爾哈赤這幾年統轄了建州各部落,前年更是因保塞有功被大明晉封為正二品的龍虎將軍,雖是散階,相當於現代的名譽官員,只是個虛銜,但在遼東女真這塊,這個殊榮還是非常讓人得意和羨慕的。

而這一次來建州的天朝使團共有兩百人之多,帶團的正是坐我邊上的余希元余大人。因努爾哈赤向大明乞賞,所以余希元帶來了萬曆帝加賜的蟒緞以及五百兩銀子。因余希元不通女真話,所以又帶了兩名朝鮮官吏隨同,而現在坐在余希元另一邊的正是朝鮮翻譯官李億禮。

努爾哈赤等人與余希元之間對話都需通過李億禮來翻譯,但是在我看來,這種場景就變得異常搞笑。努爾哈赤說的話我聽得懂,余希元的話我也聽得懂,甚至有時候李億禮翻譯時一時卡殼用詞不到位,情急時冒出的一兩句朝鮮話,我居然也能聽懂――這當然不可能是我原來就是個語言天才,精通各國語種,要知道穿越前我出差去韓國,聽那些男男女女一句又一句的「思密達」,和這會兒努爾哈赤臉上空茫的表情真是如出一轍。

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穿越後,我的語言聽說能力變得毫無障礙?但顯然,女真人使用的蒙古文字我仍是看不懂的。

正困惑不解時,那隻擱在我腿上的手突然動了下,我的心跟著它顫了下,打斷了我的思緒。隨著那隻手不斷上移,我肌肉繃緊,不自覺地輕顫起來。

那隻手輾轉滑到大腿根時,手指還輕佻的用力捏了兩下,我甚至能聽見男人喉嚨里發出的愉悅的輕笑聲。這讓我不由想起從辦公室調職去跑專訪的那會兒,也是這樣被業務單位的一個老總在昏暗的ktv包廂里色眯眯的上下猛吃豆腐,結果呢……我凝著眉頭苦苦思索,對了,我最後忍無可忍地跳起來甩了他一耳刮子!然後那老總暴跳,紅著臉指著我痛罵,結果他那些難聽話還沒罵上兩三句就被sam一聲怒斥給嚇了回去。平時很少看見sam發火的,但那張冰山撲克臉一旦火山爆發,場面還真是相當驚人,再加上有宏他們在邊上冷眼助威,那個老總最後只能嘟嘟囔囔灰溜溜的走人……

我,這是……在瞎想些什麼呢?現在不是二十一世紀,沒有sam,也沒有有宏……道貌岸然的色狼倒的確是有一個。不過……我斜著眼瞄了瞄不遠處,努爾哈赤應該不會為了這麼點小事而輕易開罪他的領導――雖然他骨子裡也許根本瞧不大起這位天朝老爺。

手腕突然一緊,我詫異的低下頭,看見一個四五歲大的小男孩咧著嘴望著我傻笑。

這個……誰家的小孩啊?好漂亮的小男孩!穿了一身寶藍色綢衣綢褲,腦袋剃得跟紅孩兒似的,皮膚粉嫩,笑起時雙頰圓滾滾肥嘟嘟的鼓起兩團肉,紅潤的小嘴撅著,扭著身子使勁搖晃我的手,嬌聲嬌氣的喊:「抱!姐姐抱!」

見我沒反應,一嘟嘴,索性手腳並用的爬上我的膝腿,在他奮力攀爬的同時,那隻原本擱在我腿上的手飛速消失了。

「姐姐抱我!」他一手壓在我的肩膀上,一手吊住我的脖子,居然像只無尾熊般撲進我懷裡,力氣大得直接撞倒我面前桌上放的一碗酒,剎那間碗翻酒溢,滴滴答答的淋在我和他的衣襟上。

「皇太極!」努爾哈赤拍著桌子,站起厲喝一聲,「沒規矩!在天朝老爺面前豈容你如此放肆胡鬧?」吼完又趕緊給余希元賠罪,「小兒無禮……」

余希元又是一陣嗯哼、喔嚯的賣力輕咳。李億禮將努爾哈赤的話翻譯出來,余希元面上沒怎樣,嘴上卻加了句:「都說小兒三歲見大,七歲見老,這些蠻夷未曾開化,真如野人一般,毫無教養。」

李億禮翻譯的時候自然不會把這句話說給在場的人聽,只是含蓄的對努爾哈赤說:「將軍莫太苛責令郎……」

不等努爾哈赤發飆,我抱著皇太極騰身站了起來:「我先去擦乾衣裳再來。」也不管努爾哈赤是什麼表情,低頭匆匆退下。跑到隔壁暖閣,奴才們捧著手巾、手爐等物緊張地準備伺候,我準備把他放下地,卻發現那孩子一直緊緊的吊著我的脖子,兩條腿像青蛙似的盤掛在我腰上。

我只好柔聲安慰說:「下來好不好?衣裳濕了,得趕緊烘乾了,不然會受涼的哦。」

「不要!」沒想到他居然一口拒絕,繼續牢牢的巴住我。

我一愣,前一刻還挺感激他的任性胡鬧無意間替我解了圍,沒想到這會兒就要為他的任性付出代價了。

「下來。」我的語氣已經稱不上是溫柔了。他趴在我的肩膀上,我能清晰地聽到他細微的呼吸以及說話時泄露出的歡樂笑意。

這小鬼!一別三年多不見,怎麼變得如此頑劣了?小時候看他多麼天真無邪啊,如今怎麼淘氣得直讓我手心痒痒呢?

「再不下去,小心我揍你。」我惡狠狠的板起臉恫嚇。

他從我肩上抬起頭,小臉離我一尺,愣愣的望定我,眼珠黑白分明,看樣子是被我的凶樣嚇住了。

「東哥!」他突然喊我的名字。

「嗯?」

「你是叫東哥吧?我額涅說,你是我的采生人!」

我挑了挑眉,沒聽懂是什麼意思。小孩子講話表達含義不清時,是不是經常這樣雞同鴨講?

他忽然大大的舒了口氣,煞有大人模樣的說了句:「很好!我很高興你是我的采生人!」他突然湊過小嘴,在我臉頰上叭地重重親了一口,然後鬆開我順溜著滑下地跑出了暖閣。

他的乳母慌亂地跟了上去,口裡猶自喚著:「八阿哥,我的小祖宗哦,您慢點啊,小心摔著……」

我呆呆地看著那小人終於跑沒了影才醒過神來,那老話怎麼說來著?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果然……這愛新覺羅家的孩子從大到小,統統都有繼承到努爾哈赤**的惡劣基因。

冷不防的,我被身邊的某個人大力的推了把,踉蹌著險些仆倒。我狼狽的扭過頭去,沒瞧見伺候的丫頭,卻是一個壯碩的青年侍衛,正沖我憨厚的傻笑:「格格,爺喚你。」

我急忙應了,匆匆收拾了一下,跟著那侍衛走出了暖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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