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申年註定是發生巨大變端的一年,先是大明遼東鎮守總兵官李成梁和巡撫趙楫棄守寬甸等六堡八百

里疆土,將邊民六萬戶徙於內地,然後以召回逃人有功為名,向朝廷邀賞。努爾哈赤趁機占了這些地方,

與明立碑劃界。

李成梁此人鎮守遼東這些年,對關外的女真人向來主張以夷制夷,拉攏了一個,打壓了另一個,不停

的在女真各部落之間製造矛盾。關外因此戰火不斷,各部落亡了一個又一個,隨著他的軍功的節節攀升,

同時也造就了努爾哈赤建州吞併其他部落後迅速崛起。

當初提議在寬甸等六堡修築防線的亦是李成梁,因為這道防線,建州在大明眼皮底下瘋狂崛起而不被

對方重視,而在努爾哈赤積累到足夠的實力時,李成梁居然會配合默契的將寬甸等六堡的防線盡數拆除。

當時有百姓不願棄家遷徙,被李成梁盡數殺死,這事在遼東鬧得動靜太大,李成梁向朝廷邀功的同時,明

朝萬曆帝委任熊廷弼為正七品巡按遼東御史。

熊廷弼一到遼東,便禁絕了對建州女真的馬市貿易,這一下,別的特產還暫且好說,只是人參實在沒

法儲存,即使努爾哈赤想出了煮參曬乾的法子,也沒法阻擋住大批人參腐爛的結果。

也正是在明國和建州關係尷尬的時刻,這一年十二月,舒爾哈齊率眾一百四十人,私自入京向明國朝

貢。歸後即逢新年,年後未幾,兩兄弟竟而鬧翻,舒爾哈齊率部離開赫圖阿拉,移居渾河上游的黑扯木,

公開與其兄努爾哈赤決裂,擁兵自立。

努爾哈赤勃然動怒,當即下令抄沒舒爾哈齊所有家產,殺死了舒爾哈齊的兩個兒子阿爾通阿和扎薩克

圖,又將參與幫助舒爾哈齊叛離的部將武爾坤吊在樹上,處以火焚之刑。舒爾哈齊的次子阿敏原本亦要被

殺,幸而因代善、皇太極等諸位阿哥極力諫止,才使阿敏免遭一死,但卻受到被剝奪所屬人口一半的懲戒

舒爾哈齊逃至黑扯木後,原指望能得到明朝遼東官吏支持,卻不料明朝有意坐山觀虎,對建州內亂竟

是置若罔聞。

己酉年二月,舒爾哈齊孤立無援,只得返回赫圖阿拉請求兄長寬恕諒解。努爾哈赤並沒有殺了這個昔

日幫他打下江山的兄弟,但也沒有輕饒於他。舒爾哈齊歸城第二日,便被關入暗無天日的牢房受到幽禁。

皇太極的洞察力果然非同一般,年前那句輕淡的所謂「變端」果然將赫圖阿拉攪得個天翻地覆,好容

易待到正藍旗整頓完畢,該殺的殺了,該拘的拘了,看似一切都恢復風平浪靜時,已是春末夏初。

隨著淡淡的乾燥的熱風吹入深宮內苑,內城終於回歸平靜,然而我卻隱隱感覺這一切似乎並未結束,

反而只是一個開端……

「格格,茶。」音吉雅隨手將茶盞替了給我,等我接過,尚未置可否她便已轉過頭去,津津有味的伸

著脖子看向台架子。

這個丫頭……有點沒心沒肺,粗枝大葉。

我蹙眉搖頭,說實在的,這樣的小丫頭實在不適宜跟在我身邊,像她這樣的,沒準哪天被人咔嚓了都

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正琢磨著一屋子的小丫頭裡面有哪些是機靈而又可靠值得扶植的,忽然對面起了騷動,沒等我回神,

便聽一個悽厲的聲音怒叱道:「為什麼不讓我過去——我要找阿牟其[1]!阿牟其——阿牟其——」

我才覺著這聲音耳熟,忽然擁擠的人群一分,一道秋香色的纖細身影直衝而入。那頭看歌舞的爺們正

好奇的扭過頭來,努爾哈赤已然站起,雖然隔得遠了,不是很清楚他此刻的表情,但是看那架勢,被人莫

名其妙的攪了雅興,必然不會高興到哪去。

「阿牟其!」那道秋香色的影兒轉眼到得他跟前,激動的叫道,「為什麼?為什麼要瞞著我,阿瑪出

了那麼大的事,為什麼你要瞞著我?」

「誰告訴你了?」努爾哈赤極為不耐。

我偏著腦袋凝目細瞧,不禁「咦」了聲,這個身穿秋香色春衫的女子身量側影都極為眼熟,可我偏記

不起哪裡見過。

「阿牟其!為什麼將阿瑪關起來,我、我剛才去見過他了,他……被關在一間逼仄無光的小牢房裡,

只鐵門上留了兩個小孔進出飲食便溺,你……你為何如此狠心待他?他好歹是你兄弟,替你出生入死……

「你……放肆!」努爾哈赤暴怒,揚起手。

那女子卻渾然不懼,竟然高傲的揚起頭來,與他直顏而視:「你除了會施暴還會怎樣?要打便打!哥

哥們已經被你殺了,我是舒爾哈齊的女兒,有本事的便將我也殺了吧!」

努爾哈赤氣得渾身發抖,可他高舉的手最後沒有落到那女子的身上,一旋身,只聽「嘩啦」一陣響,

竟是狂怒之下將邊上的桌子給掀了,桌上的茶色果盤險些砸到一旁的大福晉阿巴亥。

阿巴亥在丫頭們的攙扶下連連後退,花容失色,卻不敢吱聲。

「孫帶!你莫要仗著我對你的寵愛便猖狂得沒了禮數!我看你還是好好想想清楚,如今你能好端端的

站在這裡,到底是拜誰恩賜!」

「我不稀罕!我不稀罕!」她大叫,「你把我關在那屋子裡,整天讓那些丫頭嬤嬤看著我,不准我踏

出屋門半步,這比殺了我還殘忍!」

我心裡突地一跳,驀地想起她是誰來。

孫帶——那個住在孟古姐姐舊宅中的神秘女子。沒想到……她竟然是舒爾哈齊的女兒。

「來人!拖她下去!把跟她的丫頭奴才統統鞭笞二十,以後沒有我允許,哪個敢再放她出房門半步的

,剝皮拆骨!」努爾哈赤惡狠狠的瞪她,「既然你一心想做你阿瑪的孝順女兒,我便成全你,讓你嘗嘗真

正禁足的滋味。」

聽到這句話,我莫名的感到心裡一寒,果不其然,努爾哈赤的目光有意無意的往我這邊瞟了一眼。

孫帶憤怒的尖叫著被侍衛強行拖下,阿巴亥隨即打發奴才收拾殘局,然而努爾哈赤難得的好興致早已

一去不返,最後冷哼一聲,竟是拂袖而去。

一家之主走後,陪侍的阿哥們也隨即尋隙一個個離開,剩下一大群福晉女眷湊在一塊,說著家長里短

,頗為無趣。

我正也打算要走,忽然阿巴亥帶著丫頭面無表情的走了過來,我只能欠身打招呼:「大福晉。」

阿巴亥忽爾笑起,臉色變得太快,讓我有種傻眼的恍惚:「這些年,東哥格格真是一點未見老,反而

是我,每每試鏡,總覺得年華流逝,紅顏易老……」

「怎麼會呢,大福晉天生麗質……」她一個十九歲的妙齡女郎在我面前說老,這不是成心刺激我?我

沒多少心情在這裡跟她打哈哈磨嘰時間,其實阿巴亥心裡亦是清楚我的立場。她故意過來找我說話,自然

不會單單只為了說上兩句話來挖苦我。

於是兩人並肩而走,不著痕跡的與身後的丫頭們拉開一段距離。

「格格過完年很少出柵子呢。」

我微微動容,只是揣摩不透她話里的深意,只得淡然笑說:「天冷,我不願走動,還是屋裡暖和。」

「是麼?」她似笑非笑,臉上的表情怪怪的,過了許久,她忽然冷哼一聲,停下腳步,仰天嘆道,「

我真不知爺是如何想的,竟會容忍你做出如此出格之事,寧可遷怒他人,卻不對你發作,或許……他倒是

寧可自己是個睜眼瞎,什麼都不知道。」

四周圍的聲音忽然沉寂下來,只有阿巴亥不冷不熱的話在我腦海里不斷的盤旋,我背脊發冷,感覺有

股森冷的寒氣從腳底升起,一直衝到頭頂。

「東哥,你到底使了什麼手段,居然能將這麼多男人的心收得服服帖帖,我以前真是小覷了你,原以

為你隨著姿色淡去,終將恩寵不再,可沒曾想你埋在他們心裡的蠱竟會有如此之深。不過……」她嘴角凝

著冷冽的笑意,眼眸如冰,「說起來我還真該謝你,是你讓我有了今時今日……但是,還有一些人恐怕未

必會如此想了,她們應該恨透了你,正因為有你,她們才會落得如此悽慘。」

我口乾舌燥,雖然一時無法明白阿巴亥話里的意思,但是她眼中強烈的恨意卻讓人不寒而慄。

她沉下臉:「聽不懂麼?何必裝糊塗?年前可是你在二阿哥面前挑撥,你妹妹本得專寵,這些年連續

生了三個兒子,沒想到你只一句話便將她打入萬劫不復。你姑姑因為你,在家沒少受氣,熬了那麼多年,

好不容易懷上一胎。眼瞅著過幾月便要臨盆了,你勾搭八阿哥做下這等沒臉沒皮的下作事,事一揭出來,

可知她這幾日在家又多受了多少罪?還有剛才的……」

「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昂著頭,表情冷冷的,「如果每個人都要把不順心不如意的委屈都算在我頭

上,那我的委屈又該找誰算去?」

「你……你這女人不單自私,簡直是冷血!」

我不理她,逕自掉頭走開。

但她的聲音依舊不依不饒的叫了出來:「你將自己的丫頭給八阿哥時,可曾想過有天算計過多,最終

卻是給他人做了嫁衣裳?如今葛戴當家做了主母不說,馬上還要替八阿哥誕下嫡長子,哈哈,我替葛戴謝

謝你了,她得了體面,如今誰還敢提她是你的丫頭?她是八阿哥大福晉,是我烏拉那拉的格格,是我阿巴

亥的姑姑……」

一步三踉,我低頭看著自己腳下,心裡悲涼莫名。

好容易耳邊終於消失了阿巴亥如魔般的聲音,這時小丫頭音吉雅和塞岳正嘟嘟囔囔的走了過來,兩個

人不停的爭辯,見我迎面過來,忙一溜小跑。

「格格!」音吉雅叫道,「塞岳瞎謅呢,她偏說那個孫帶格格長得像格格您!這怎麼可能啊,那個孫

帶格格樣貌是不醜,可是如何跟格格您比……」

「奴才才不是說孫帶格格和格格長得像!奴才只是說,孫帶格格背影身材乍一看和格格您頗為神似罷

了!若單論長相,滿城除了大福晉,恐怕還真就找不出能及得上格格三分姿色的女子來呢。」

我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哆嗦,心慌意亂,叱道:「行了!唧唧歪歪的嚼什麼舌根,在背後議論主子是非

,你們難道當真不懂一點規矩了麼?回去叫管事嬤嬤好好收拾你們。」

兩小丫頭平時在我跟前沒上沒下慣了,這時突然見我動怒,都嚇傻了眼。

我心情煩悶,也懶得再管她們,轉身急急忙忙走了。回去的路上,只覺得氣悒難解,腳步越走越快,

到最後我撒腿瘋跑起來,顧不得理會旁人詫異的目光。

[1]阿牟其:滿語發音amji,伯父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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