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極雖已位及大金國汗,然而每日臨朝聽政,他這個大金國汗卻必須得與代善、阿敏、莽古爾泰三

人,並肩面南而坐於金鑾殿上共理朝政。

表面看來大金國以汗王為尊,而實際上真正的國政大權仍是被原先的四大貝勒分別掌控著。

皇太極的處境正處在異常尷尬的地位上,然而現在面臨的真正危機卻並非來自於朝政內部的權力無法

得到集中統一,而是外在局勢造成的強大壓力。

大金正處在三面臨敵的危急關頭,南有強敵大明,西有叛服不定的蒙古,東有大明屬國朝鮮。而大金

子民涵蓋女真、漢、蒙三大民族,幾十萬不同民族、不同地區的人口聚集在遼河東西。

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間,滿漢民族之間的各種矛盾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努爾哈赤統治期間,曾數

次派兵入關,擄掠了上百萬人畜,遼東境內現今的漢人已高出女真人數倍不止。

滿漢之間的衝突時有發生,滿人虐殺漢人,漢人反抗滿人……努爾哈赤在位時對待漢人的暴動奉行鎮

壓屠戮,動輒便將漢人砍殺乾淨,毫不留情地鎮壓一切反抗活動。他的所作所為將矛盾進一步激化,到得

現在,這種深刻尖銳的矛盾已是一觸即發。

另一方面,遼東的經濟發展在長期戰爭的蹂躪下,已瀕臨崩潰,大金長期實行屠殺與奴役的政策,造

成人口大量逃亡,壯丁銳減,田園荒廢……

努爾哈赤給皇太極留下的,不是錦繡江山,而是一堆棘手得足以讓人發狂的爛攤子!

皇太極繼位半月有餘,忙得未曾好好闔目睡上一宿安穩覺,臉上未曾展露過一回笑容。連日有奏本上

報各處動亂情況,請求大汗派兵鎮壓。

我瞅著心疼,可是偏又愛莫能助。

這日出了金鑾殿,突然見他興沖沖的來找我,削瘦的臉頰上帶著一種豁然開朗的輕鬆舒暢。我不清楚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正要問,他已先一步笑說:「今兒個聽那些漢臣議論我的名字來著……」

我心念一動,奇道:「你的名字有什麼好議論的?」

「啊,很有意思呢……他們說漢人稱儲君為『皇太子』,蒙古人稱繼承人為『王台吉』,諧音皆與我

的名字相近。所以啊,他們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此乃天意!是上天註定要讓我繼承大汗王位,還說我將來

必然會成為一代明君,功德千秋,名載史冊……哈哈,吹噓得好是厲害。」

我聽得發怔,身子無意識的往炕上坐上去,哪知方向感沒找准,竟坐了個空。我低呼一聲,趕忙伸手

去夠邊上的燈架子,誰知那架子安得不牢,竟是被我一拉就倒。

咣啷啷——連續驚天動地的聲響過後,我驚魂未定的坐在腳踏上,一盞宮燈摔在我腳邊,碎片散了一

地。

「悠然!」皇太極一個箭步沖了上來。

「沒事!我沒……事。」我皺著臉,咻咻吸氣,尾椎骨上火辣辣的疼,我狼狽的揉著屁股。

「怎麼這麼多年了,你還是經常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老喜歡出神發獃啊!」皇太極哭笑不得的將我

從地上攙了起來,扶我上炕頭上坐好,「我看看……疼不疼?我給你揉揉!」

「不要!」我低叫,臉漲得通紅。

真是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悠然!」他的低聲呢喃近在耳畔,我隱隱感到有一種不太妙的壓力在向我逼近。果然,他下一句話

直切主題,「皇太極這三個字,當初你是怎麼想出來的?我想,對我名字蘊含的意義,最能發表見解的人

應該是你吧。」

「呃……」我眼珠子亂轉,眼神飄向門外,「那個……我讓薩爾瑪燉了燕窩粥,你要不要……」

「滿漢一家……滿清……」

我身子微微一顫。

他將我的下巴捏住,帶著我轉過頭來。他烏黑的瞳仁明利深邃,猶如波瀾不驚的海面,底下卻蘊含了

強勁的漩渦:「滿,就是金,就是女真的意思吧!你所謂的滿漢一家,就是要指女真和漢人同為一體,不

可排斥,必須融合……」

我口乾舌燥,心如亂麻。

「悠然啊!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是什麼人?」他困惑的望著我,「這些天來朝上爭執不斷,貝勒

親貴們主張強勢鎮壓,漢臣們主張抬高漢人地位。悠然!這樣的局面,你一開始就已經預見了吧?從小教

我寫漢字,告訴我『滿漢一家』的你,早在二十八年前便已經預見到了今天我所要面臨的困境……滿漢一

家啊!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我到今兒個才算是真正弄明白了!」

我咬唇不語。

他放開我的下巴,在我唇上用力吻下,過得良久才放開我。

「皇太極……我、我不是你表姐……」我艱難的吐氣,意識混沌,不知該如何解釋。

「說下去!」他的表情異常冷峻嚴厲,令我有些心寒。

「我……的意思是說……」我頹然喪氣的垮下肩膀,發覺自己根本無從解釋。

「我的表姐不可能會寫漢字!」皇太極突然接下我的話,「更不可能會教我寫『滿漢一家』!」冰雪

覆蓋下的冷峻表情慢慢被柔情融化,他凝望著我,眸光熠熠,「是不是我的表姐,是不是東哥,是不是布

喜婭瑪拉,是不是女真第一美女……這些都不重要!你從哪裡來,你到底是誰,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在我身邊,你愛著我……」

我感動得滿心顫慄,倏然伸手緊緊摟住皇太極的脖子。他反手抱住我:「今兒個在朝上我下了道旨,

你可知是什麼?」

我吸氣搖頭,心裡隱約猜到了一些。

他放開我,朗聲念道:「我國內漢官、漢民,從前有私慾潛逃,及今姦細往來者,事屬以往,雖舉首

,概置不論!凡審擬罪犯,差徭公務,毋致異同,有擅取漢民牛、羊、雞、豚者,罪之。漢人分屯別居,

編為民戶,凡新舊歸附之人,皆宜恩養……」

我瞪大眼睛,又驚又喜。漢人在遼東的地位等同於奴隸,完全沒有絲毫自主能力,甚至不能算是「國

民」。

皇太極此舉無疑是將「滿漢一家」理論轉化成了現實,邁出了歷史性的第一步!

天命十一年十月十七,寧遠巡撫袁崇煥突然派遣都司傅有爵、田成及李喇嘛等三十四人來到瀋陽城,

說是一為努爾哈赤弔唁,二為祝賀新君即位。

袁崇煥此舉出人意料,皇太極明知對方弔唁慶祝是假,探聽虛實是真,卻還是對來人盛情款待,這一

行人足足在瀋陽逗留了一個月才離去。十一月十六,皇太極命方吉納、溫塔石等十二人,隨李喇嘛、傅有

爵同往寧遠。獻上貂皮、人參、銀兩等禮物的同時,也帶去了他給袁崇煥的一封書信,信中言道:

「爾停息干戈,遣李喇嘛等來弔喪,並賀新君即位。爾循聘問之常,我豈有他意,既以禮來,當以禮

往,故遣官致謝。至兩國和好之事,昔日先汗往寧遠時,曾致璽書之。兩國通好,誠信為先,爾須實吐衷

情,勿事支飾……」

以現如今大金國的狀況而言,實在不宜在此時於明朝大動干戈,袁崇煥有心講和,遂了皇太極的心愿

,於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休養生息,以待來年。

天聰元年正月初八,皇太極命阿敏、濟爾哈朗等人,率領三萬大軍攻打朝鮮。

為了防止明軍援救朝鮮,由遼西進攻瀋陽,不使大金陷入腹背受敵,就在大金鐵騎出征的同一天,皇

太極又派方吉納、溫塔石等人,再次出使寧遠,致書袁崇煥請求議和,以避開兩線作戰。

皇太極的經韜偉略在登上汗位後漸漸得以展開。

而我卻因為在現代時曾讀過金庸的《碧血劍》,對袁崇煥深具好感,同時亦知曉此人忠肝義膽,精通

戰略,可是最後卻是慘死在崇禎皇帝的手裡——據說,導致袁崇煥慘死的最終原因,是因為生性多疑的崇

禎中了皇太極的離間之計。

是小說虛構,還是歷史真相,究竟這其中經過又會是如何,我不得而知。

現如今北京城裡仍是明熹宗朱由校在位,所以估計袁崇煥一時半刻還死不了。但是每每看到皇太極與

袁崇煥之間毫無硝煙,卻異常激烈的頻繁「交手」,早已預見到這場較量最後勝負的我,陷入了異常矛盾

而痛苦的心理煎熬。

有時候,知道歷史的結局,真的不是件幸運的事!

天聰元年的春天,大金國遇上罕見的荒災,國中糧食奇缺,物價飛漲,一斗米要賣到八兩銀子,一匹

馬要銀三百兩,一頭牛要銀一百兩,一匹蟒緞要銀一百五十兩,一疋布要銀九兩……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大金獲悉明軍正在加緊修築錦州、大凌河、小凌河諸城,在其周圍實行屯種,作

固守之意。

權衡輕重下,皇太極打算搶在這些城堡完工之前,給予嚴厲打擊。

皇太極率兵攻打錦州的決定,在我聽來無異于晴天霹靂。此刻遼東一線具由袁崇煥守備,有袁崇煥一

日,金軍便不可能攻克寧錦之地。

這場戰爭若是發起,最後的結果肯定會和去年努爾哈赤攻打寧遠一樣,鎩羽慘敗,無功而返。

我無法跟皇太極挑明這仗的必然結局,我也說不清袁崇煥到底有多厲害,他的守城策略,軍事部署等

等實質性的因素我一概說不出來。我所仰仗的不過是四百年後書本內寫定的結局,可是……這偏偏無法和

皇太極講清。

皇太極見我百般阻擾,先是不悅,後來聽我說來說去始終不過一句:「袁崇煥很厲害。」終於惹得他

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五月初六,朝中留下阿巴泰、杜度固守,皇太極率軍親征寧錦。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對我發這麼大的脾氣,事後冷靜回想,才漸漸明白過來。

作為一個男人,只怕在他心裡最不能接受的是我竟然不相信他的能力,在關鍵時刻沒有全力給予的精

神支持,反而口口聲聲稱讚他的敵人,無形中將他貶得一無是處。

他的自尊和驕傲受挫!

一切都是因為我的先知和無知……

從五月十一到六月初六,歷時二十四天,大金圍攻錦州,大戰三次,小戰二十六次。大金慘敗的諜報

如雪片般傳回瀋陽,我心急如焚。

好容易等到大軍撤回瀋陽,皇太極卻將自己反鎖在屋內,無論怎麼叫門也不應。

自打他成人後,便再沒見他有過如此孩子氣的行為,哲哲和布木布泰輪番上陣,結果都被他用東西砸

了出來,送去的點心食膳更是紋絲微動。

傍晚時分代善聞訊趕進宮來問安,見我無奈茫然的站在廊檐下,猶豫片刻,終於走了過來,輕聲問道

:「大汗還在生氣麼?」

我苦笑。

「從沒見他那麼瘋狂,完全沒了平日的冷靜和理智。打寧錦時不斷下令攻城,打了敗,敗了再打……

」代善悵然嘆氣,「我和老五跟他說實在打不下來,他居然為此大發脾氣,然後自己領著阿濟格一群人沖

了上去,弄得我們這些人一個個來不及穿甲冑,匆匆忙忙的跟了他繼續發動攻擊……若非天熱導致將士們

紛紛中暑,我想他絕不會甘心就此收兵回城。唉。你找機會勸勸他吧,先汗去年敗於袁崇煥之手,沒想到

今年仍是重蹈覆轍,他心裡自然不好受。」

我心臟隱隱抽痛。

皇太極……失去理智的皇太極!一心想打敗袁崇煥的皇太極……

「他不會見我的……」

他在跟我賭氣,或者說在跟袁崇煥賭氣!總之,在這個氣沒消之前,他大概不會願意見到我。

「那我去瞧瞧大汗,或許他賣我幾分面子,還肯見我一見。」代善笑了下,輕聲安慰我,「你也別太

擔心,我想個法子讓他出來好不好?」

他的語氣輕鬆幽默,我被他逗得噗嗤一笑,陰霾鬱悶的心情消褪大半。

於是代善回到屋門前敲門,好一會兒,門裡傳出一聲怒吼:「滾——」

代善不以為忤,沉聲道:「代善給大汗請安!」

裡頭寂靜無聲,過了三四分鐘,門上一松,吱嘎一聲打開了。皇太極一臉憔悴的站在門內:「二哥,

你怎麼來了?」目光略略往我這邊一掃,微微一怔,大為尷尬。

「烏木薩特綽爾濟喇嘛到了都爾弼城,遞消息來說,蒙古奈曼部、敖漢部願意歸順大金。」

皇太極又驚又喜,大叫道:「當真?!」

代善含笑點頭。

「太好了!」皇太極興奮不已,轉身沖向我。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雙手托住我的腰肢,一把將我舉

到半空,「悠然!聽見沒?奈曼、敖漢兩部來歸——」

我驚呼連連,咯咯笑出聲來。

奈曼部和敖漢部屬於蒙古察哈爾八鄂托克,對於強大的察哈爾部影響甚大。早很久以前,皇太極便暗

中買通奈曼部鄂托克里最有影響力的烏木薩特綽爾濟喇嘛,試圖策動奈曼部首領袞楚克叛離林丹,歸順大

金。

今年二月,皇太極又偷偷遣人至奈曼部,希望袞楚克能說服敖漢部首領索諾木杜棱,以及克什克騰部

首領索諾木諾延一同歸順大金。然而四月份,袞楚克和索諾木杜棱遣人回復,他們曾勸林丹與大金講和,

卻遭到林丹和索諾木諾延的嚴詞拒絕。

雖然與林丹的同盟求和計劃沒有取得成功,可是如今能得到奈曼和敖漢兩部來歸,亦是一件天大的喜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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