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踏進關雎宮那一刻起,皇太極的魂魄仿佛也被宸妃帶走了,他只是守著梓棺,精神恍惚的不吃不喝

,到得最後竟是言語無緒。據那些伺候的奴才回報,皇上一會兒喊著「東哥」,一會兒喊著「步悠然」,

一會兒又喊著「哈日珠拉」,顛顛倒倒,雙目發直,語無倫次。

二十三日,皇太極突然昏厥,藥石不進,諸王大臣嚇得沒法可想,只得在神佛前叩拜祈禱。許久後,

他才甦醒過來。

崇德六年九月廿九,宸妃初祭之日。

皇太極親率后妃、文武百官,以及內眷命婦前往。

「朕自遇爾,厚加眷愛,正欲同享富貴,不意天奪之速,中道仳離。朕念生前眷愛,雖歿不忘。追思

感嘆,是以備陳祭物,以表衷悃。仍命喇嘛僧道諷誦經文,願爾早生福地……」

祭文幽幽的飄蕩在墳塋四周,透著飄渺的淒涼。

從此,天人永隔。

此生,又只剩他一人……

崇德六年十月廿七,皇太極追封關雎宮宸妃為元妃,諡號「敏惠恭和」。

姑且不說這諡號竟破大清先例字數最多,且一個「元妃」便在朝政之上掀起一陣軒然大波。

「皇上真是越來越胡鬧了,這元妃之名從何說起?」按滿人舊俗稱謂,元妃的地位之尊可比漢制的皇

後,更有第一位原配妻子、第一個女人之意。

宸妃歸於皇太極時,皇太極早已後宮佳麗無數,這無論如何都稱不上是第一了。

「元妃啊……」禮親王代善失神的看向窗外,「他的元妃麼?」隔了好一會兒,他蹣跚著站起身。

「禮親王,您倒是表個態啊。」

代善悽然一笑:「隨他吧,這個封號未必是替這一位討的……我想這個世上如今也唯有我懂他的意思

。罷了,他有心就好……至少還是記得的,不曾忘……的確,怎能忘呵……」

「禮……老天。」很小聲的嘟噥,「禮親王不會是老糊塗了吧?怎麼說話也是顛三倒四的?」

崇德七年元旦大典,因宸妃喪而停止,舉國罷停筵宴。

四月十八,以草木萌芽時節,祭關雎宮宸妃。用引幡一、佛花四十五、金銀紙錁五千、紙錢二萬,繪

緞整紙一萬、剪幡四包、彩圍七、米橐七、牛一頭、羊八隻,治席二十桌、備酒十瓶。

皇太極率諸內大臣、軍中親王、貝勒以下、牛錄章京以上諸人前往。

諸王、貝勒、貝子、公及朝鮮國世子之昆弟、固山額真譚泰、阿山、內大臣等各奠酒一巡。衍慶宮淑

妃、永福宮莊妃、多羅睿郡王多羅福晉、多羅肅郡王多羅福晉、多羅饒余貝勒多羅福晉、和碩彥哲公主、

頌國托公主,和碩額希圖格格,上前行禮祭之。

崇德七年九月十八,關睢宮宸妃周年祭,皇太極率后妃,帶祭品前往,皇太極慟哭奠酒祭之。

祭文曰:「崇德七年壬午九月初一戊辰,十八日乙酉,諭旨:敏惠恭和元妃,今以周年小祥,不勝哀

思,特備祭品,施以敬意。紙錢二萬,紙錁五萬,各色整紙一萬、牛一頭、羊八隻、席二桌、酒十瓶、搓

條餑餑二槽盆、豆面剪子股二槽盆、米六斗、炒麵一斗……」

崇德八年八月初九,夜。

關雎宮塵封了兩年,自打宸妃薨逝之後,除了他,再無人能進入這裡。

桌椅、床褥依舊宛如當年,輕輕推動梁下的悠車,聽那孤寂的嘎吱嘎吱聲,恍惚間似乎還能看見她哄

小八時甜膩的笑顏,還能聽見她溫柔的唱著悠車歌: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覺吧。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覺吧。

白樺樹皮啊,做搖籃,巴布扎。

狼來了,虎來了,馬虎子來了都不怕。

白山上生啊,黑水裡長,巴布扎。

長大了要學那,巴圖魯阿瑪,巴布扎。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覺吧。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覺吧。

白山上生啊,黑水裡長,巴布扎。

長大了要學那,巴圖魯阿瑪,巴布扎。

悠悠扎,悠悠扎,小阿哥,睡覺吧……」

如今……人去樓空。

剩下的,唯有無盡的相思。

陷入深長回憶中的皇太極,不知又回想起了什麼往事,唇線上揚,勾出一抹幸福的笑意。

但轉眼間,眼前的一團陰冷黑暗再次殘酷的將他打回原型。

她不在了……早已不在了。

「悠然……」輕輕的喚著她的名字,纏綿悱惻,令人怦然心動。這麼高傲的男人,無可救藥的愛上了

一個不屬於這裡的女子。

然後,一次次的心痛,一次次的受傷,又一次次的沉淪……

「你什麼時候回來?」他的目光柔情似水,慢慢的轉身,在冰冷的炕上躺下,伸手摸到床內側的一隻

圓圓的紫玉壇,輕柔的摩挲著。

許久許久,漆黑的空屋子裡寂靜得只聞他一個人的呼吸聲,他終於長長的嘆了口氣:「你嫌悶了麼?

是啊,你是最定不下性兒的,老讓你待在屋子裡,你必然會嫌悶的……我帶你出去走走吧。」捧著紫玉壇

,他翻身下床,腳步遲緩蹣跚的走向門外,「我在院子裡種了許多月季呢……是我親手栽的,你見了定會

喜歡。」

院中的花不耐嚴寒,有好些花瓣已經凋零得不像樣兒了,皇太極半蹲著看了好一會,有些心疼的自責

:「我也不知道會這樣呢,你別生氣啊!」捧緊了壇兒,他吃力的爬了起來,飽受病痛折磨的身體有種說

不出的疲倦。

「今兒個還有好些摺子沒看呢,陪我好麼?」

清寧宮東暖閣內也是一片沉寂,皇后所在的北屋門上棉簾垂掛,他連看都沒看一眼,小心翼翼的將紫

玉壇擱在南炕的炕桌上,皇太極喜滋滋的看著它:「這樣真好,感覺你還在似的……」

半個時辰之後,摺子上的字跡漸漸模糊起來,他擰著眉頭將摺子湊近燭火,卻仍是瞧不清楚。顫巍巍

的用剪子將燭芯挑亮,卻聽噼啪一聲,燭芯爆響。電光石火間,他只覺一陣兒恍惚,門外竟是朦朧飄渺的

走進一個人來,巧笑言兮:「皇太極,宵夜吃不吃?我在爐子上燉了兩個多時辰,薰得我眼睛好疼呢……

他目瞪口呆,貪婪的盯著那張嬌俏的容顏。

她微微臉紅,揚手作勢欲打,嗔道:「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拿去喂狗!」

「噯,吃的,吃的……」他連連阻止,興奮的放下手中的剪子,伸手欲去接那湯碗。

伸出去的手停頓在半空中,他茫然而又失望的望著空蕩蕩的屋子,心陣陣抽搐。

「我累了……」他低喃,對著那紫玉壇低喃,「別再和我捉迷藏了,我累了……尋你不著了。你若是

當真不想再回來,那就帶我走吧……悠然,帶我走吧,一個人活著,太寂寞了……悠然……悠然……悠然

……」

聲音逐漸低迷,大清開國之君黯淡的坐在東暖閣南炕上,面上帶著揪心的傷痛,緩緩闔上了眼瞼。

崇德八年八月初十,黃昏。

寸子鞋底踩在厚厚的落葉上,每走一步就會發出沙沙的聲響。

她膽戰心驚的左右觀望,雖然不是很怕鬼神,但是……她此刻手裡捧著的東西,實在是……

「拿來了麼?」冷不防的,樹後有個陰冷的聲音響起。

她嚇了一跳,戰戰兢兢的問:「可是睿……睿親王麼?」

樹後冷哼一聲,昏暗的光線下只能隱約瞧見他的一個輪廓。

「東西呢?」

「這……」她顫抖著將一個圓滾滾的東西遞了過去,而後怯生生的問,「王爺是否當真會幫我家格格

?是否當真會站在九阿哥這邊?」

「哼。」他如獲至寶的將那東西捧在了懷裡,「蘇墨爾,回去告訴你主子,這份人情我多爾袞記下了

。」說罷,毫不猶豫的轉身。

「睿……王爺,王爺……」她壓低聲音焦急的連喚數聲,他卻置若罔聞。

順治元年四月,攝政王多爾袞率清軍入關,遷都北京,完成了皇太極未盡的心愿。

屋子裡濃烈的飄散著嗆鼻的牛油味兒,他懶洋洋的躺在椅子裡,痞賴鬆懈的笑容掛在他臉上,嘴裡不

停的大口嚼著生煎牛肉,時不時的灌著白酒,大快朵頤,不亦樂乎。

「王爺!」

門外管事奴才稍一露頭,多爾袞立馬翻臉,怒斥:「滾出去!」

「王爺!」隔著門板,管事奴才小心翼翼的回道,「門外洪大人求見!」

他眯起眼,嚼了兩口牛肉,大聲道:「宣他進來!」

沒過片刻,遠遠的傳來一個老成的聲音:「奴才見過攝政王!」

「哈哈……洪承疇,你來的正好,本王請你吃牛扒……這可是好東西啊!」

不等他說完,洪承疇跨前的腳步猛地剎住,一副被薰到的痛苦表情,五官扭曲的擠在一塊。

「南蠻子,不識此美味!非本王知音人也……」

洪承疇嚇傻了眼,被他這麼一攪和,竟連來這裡的初衷也顧不得說了,忙找了個藉口逃命似的逃出了

攝政王府。

「哈哈……」他朗聲大笑,眼角卻緩緩的滲出了眼淚。笑聲一點點的斂去,最後化作一縷心碎的悲哀

「你欠我的,必然要還我……你休想逃得掉!死都別想……」

順治五年十月十一,禮親王代善病卒於北京,享年六十六歲,葬於西山門頭村,帝賜祭葬,立碑紀功

順治六年四月十七,母后皇太后博爾濟吉特哲哲崩,享年五十一歲。順治七年二月梓宮運往盛京火化

,與太宗文皇帝合葬於昭陵。

順治七年十一月十三,皇父攝政王多爾袞以有疾不樂,率諸王、貝勒、貝子、公等,及八旗固山額真

、官兵等獵於邊外。十二月初九薨於喀喇城,時年三十九歲。

順治八年二月,定已故皇父攝政王十四項罪責。帝下詔,將其撤出宗廟,開除宗室,追奪所有封典,

籍沒家產人口入官,其養子多爾博歸宗……罪臣多爾袞開棺鞭屍,以儆效尤!

「啟稟聖上!昨日啟棺,在逆賊棺槨內發現太宗皇帝御用之物……」

「呈上來。」

一尊紫玉壇被恭恭敬敬的呈到御駕前,壇身約莫香瓜大小,幽幽的發著冷光,近前細看可見壇壁上刻

著一圈「愛新覺羅皇太極」的滿文字樣,旁邊還刻了四個工工整整的漢字。

年幼的皇帝眯起眼,仔細辨認。

「『獨步悠然』!這是何意?」略略沉吟,揚聲道,「既是汗阿瑪的御用之物,那便收於宮中……」

「慢著!」冷不防,身後插進一個清麗的聲音。

皇帝詫異的扭過身去:「額涅有何吩咐?」

珠簾後隱隱綽綽的現出一道窈窕的身影,官吏們避諱的把頭顱壓低,大氣也不敢粗喘一下。

「這非是先皇遺物!逆賊居心叵測,我料定這壇內盛裝的必是逆賊殉葬家眷的骨灰遺骸……」

「這……那依額涅之意……」

清麗的聲音中隱隱參雜了一絲痛恨,一絲快意:「論罪理當同誅……」

「額涅說的極是。傳朕的諭旨……」稚嫩的聲音,咬字清晰的緩緩吐出,「……將這紫玉壇中的……

如逆賊一般,挫骨揚灰……」

(全文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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