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藝這幾天心情異常複雜,作為一個剛剛到達中國人平均身高的中年人士,體重從剛開始微胖界的81kg,短短十多天的時間,銳減到69kg,頭髮似乎也在一夜之間雪白許多,減肥人士可能要羨慕羨慕,可他本人卻是有苦難言。

研究所內突然連續發生這麼多事,你說作為單位一把手,可以想像會有多大壓力:既要在表面上強作鎮定,避免手下人整日惶恐;又要克服自己內心中的忐忑不安,及時安排部署好所有的一切日常工作並配合調查事務;尚未可知的,還有單位發生亡人事故所帶來的惡劣影響和與家屬協商傷亡賠償問題、上級追查後責任追究的問題,都與自己脫離不了干係;這些足夠讓柳藝焦頭爛額。

魚塘里發現自己下屬的屍體,對於技術出身、不諳管理的柳藝來講,這無異於天塌下來的大事,雖然那片小小的平房和那口魚塘實際上不完全歸自己管,但畢竟還是發生在自家單位院子裡;而且也是柳藝自己親口同意讓溫九霖入住的,房子也是公家的,上頭真追查下來誰都逃脫不了干係。

若非平時太好講話,要不是看在唐書記的面子上,柳藝無論如何都不會讓這個人在自己的院子裡明目張胆地包養情婦,可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所以最近他做任何事都似乎若有所思,或者說常常走神。

柳藝心裡默默期盼警方早日調查出事情真相,不管結果會是如何,總是對手下人有個交待,對孟標親屬有個交待,更對上級有個交待,最重要的是對自己有個交待。

此時,他比任何一個人都著急。

可著急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他還得想出具體的方案和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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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藝決定自己進行一番調查,畢竟在這個研究所,或許沒有任何人比他更了解具體情況,也沒有任何人比他來得早,那些老員工早已全部離職或退休,現在自己已經是研究所最老的員工。

他想,這個時候或許需要個幫手,至少需要點精神支持。

柳藝作如此思考的時候,他正在小食堂吃飯。

剛吃過幾口,他拿起手機準備給侯主任打電話;之所以沒有直接打給唐書記,主要是因為研究所與工廠其實並無實際關聯,中間還隔著個監管部門;研究所研發的產品設計或生產方案交給工廠實際生產前,需要通過監管處的審核,並辦理相關法律手續;工廠生產出樣品後,需要監管處進行質量檢測和把關,然後才能批量生產,所以研究所與工廠直接打交道的情況並不多,當然,有一件私事除外。

這件事也正是柳藝多年來的心病。

就在他剛剛撥通電話的當口,那個讓他又恨又愛的傢伙躊躇著往自己這方向來,小食堂雖然只有他一個人吃飯,但門是開著的。

柳藝嘆了口氣,他按了下螢幕上的紅色鍵,然後朝周文港招招手。

神奇的周文港受寵若驚地閃進來,速度就跟一道閃電一般,這麼多年,這是柳藝第一次朝他主動招手。

柳藝望向他的神情,突然有種奇異的轉變,雖然這個年輕人在自己手下工作時間不長,他不知為何卻有種恨鐵不成鋼的痛恨;所以平時對他極為嚴厲,甚至有時還落井下石。但此刻,他突然感覺心裡有一股暖流,仿佛在極度孤單時看到個親人一般,這種沒有道理的情愫確實非普通人能夠了解。

這個年輕人雖然生活懶散看上去沒有上進心,卻擁有一項獨特的技能:設計和加工精度極高的特殊零部件,而這確實是自己最需要的;還有那份稱得上崇拜的「忠心」,他也完全看得出來,但他生怕萬一給周文港一絲好臉色,這個年輕人又會更加不求上進或者怠惰,這或許就是老一輩技術高手對待好徒弟的硬傷――求全責備!

最反感的就是周文港平時的不務正業。

可何為正業,世上有幾個人能夠說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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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港還在猶豫,雖然柳藝露出稀有的善意,他始終拿捏不定這位大領導的所思所想。

「小周,你找我有什麼事?」柳藝用儘可能平和又不至於反差太大的語氣,說出這句話後,發現周文港還是有些拘束,於是他嘆了一口氣,「上次的事情是我大意了,對你反映的問題重視不夠,現在弄成這樣,我也有責任,讓你受委屈了。」

沒想到這話聽到周文港的耳朵里,他居然沒出息地「刷刷」流下眼淚來,這一出也把柳藝整得有些發愣,不知道他這回耍什麼花樣。

周文港這一把鼻涕一把淚持續了將近五分鐘,他是真的委屈,甚至說憋屈,終於他用袖子擦了把臉,哽咽地笑道:「沒事,我看您這幾天瘦成這樣,頭髮也突然白了,就忍不住想哭一把……」

柳藝沒弄明白他這說的真話假話,但心裡還是有些許感動,這年輕人其實真的挺不錯,之前那麼對他是有些過分。

「我身體好得很,你別哭了……」柳藝從抽紙盒裡遞過去一張手紙,周文港連忙接過來擦擦鼻子。

周文港的情緒倒也來得快收得快,他轉身把小皮包拿出來,放到餐桌上。

「這是十萬塊錢。」他說。

柳藝訝道:「什麼意思?」

周文港堅決地道:「這是孟標拿來賄賂您的,我跟警察說過,卻沒有向您彙報,說實話,我是怕您信不過我,還以為是我拐彎抹角行賄。」

柳藝更驚訝了,倒不是說信不信什麼的:「孟標賄賂我?小周你開什麼玩笑……」

周文港撥浪鼓似的搖頭,表示千真萬確。

柳藝笑起來:「孟標真要賄賂我,總得有個目的吧,不可能平白無故給我這麼多錢,他又不富裕?」他能看出來這個皮包里的錢確實不在少數。

周文港道:「他不是一直想當個項目經理嗎,您又不肯。」

柳藝臉色凝重起來,他目光有些怪異地望著周文港,周文港突然又有些發毛起來。

「小周,你告訴我,今天你這樣做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是說我柳藝不能慧眼識人,才導致孟標自殺身亡的嗎?」他現在只能這麼想了。

周文港驚慌失措地站起來,拚命搖手表示冤枉,他不知道柳總為何會這麼想:「我發誓,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柳藝冷冷地道:「你知不知道,孟標是項目總負責人,幾個項目經理全都是他的屬下,你說我怎麼相信你說的話?」

周文港這回是徹底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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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坐下吧。」柳藝終於恢復平靜。

他若有所思地道:「倘若今天孟標還活著,我肯定要認為你這是惡意中傷,……但現在他死了,我就要好好想想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周文港戰戰兢兢地重新坐下。

「你確定這是他親口跟你說的?」

周文港沒有猶豫地點點頭。

「他還說了什麼?」柳藝繼續追問。

周文港想了想,道:「他說這些錢本來是用來給唐青下聘禮的。」

「十萬元聘禮?稀奇。」柳藝拿起手機給唐書記撥電話,他不想再耽擱時間,電話很快就接通了,兩人簡單交談幾句,電話便再次掛斷。

「唐書記說沒有這回事。他又不缺錢,需要什麼聘禮?」柳藝低頭沉思片刻,忽然問:「這件事你還跟誰說過?」

周文港也覺察出這件事的荒唐,以前從來沒經過大腦仔細思考,是啊,經柳總這麼一提醒,似乎真的很不可思議。

孟標刻意跟自己說謊?他的腦袋有點不夠用了。

「就和派出所的許警官說過,……就是那個過來調查失蹤案的年輕警官。」他補充道。

柳藝點點頭,他有印象,雖然沒有出面接見,但他在樓上始終還是掌握全局的。

他此時沒有繼續再猜疑,而是道:「你今天來就為了跟我說這件事嗎?」

周文港又一次露出那種讓他以前深感厭惡的恍悟表情,然後道:「其實這些錢我還當作是件小事,只是真的不想再保管這些錢了。……交給您我踏實一點,每天我看到這些錢都有些不敢睡覺……萬一他以為這錢被我私吞了咋辦?」

柳藝有些好笑,這傢伙也太迷信了點,人都死了,還能回來算帳不成。

他也不點破,示意周文港繼續說。

「我好像發現了孟標一個小秘密。」他站起來把小食堂的門關上,有些緊張兮兮地道。

「柳總,有一天夜裡我醒過來,發現孟標沒在床鋪上睡覺,當時我也沒感覺有什麼異常,可等我睡了一覺再醒來,發現他還沒有回來,於是我就乘著上廁所的機會,在院子裡溜達了一圈,沒見到人。可等我回到房間,孟標居然在自己的床上呼呼大睡,還發出好大的鼾聲。……我真還以為那天是我夢遊了,所以第一次並沒在意。」

柳藝聚精會神地聽著。

周文港接著道:「過了幾天,他又出現這種狀況,這次我留了個心眼,第一時間就跑到外面去,意外地發現他就站在魚塘邊上發獃。」

「魚塘?」柳藝驚道。

周文港點點頭:「就是那個魚塘,不過那時候還沒有關閘,算是在海邊站著吧。」

柳藝按捺住內心的激動,靜靜等待下文。

「我記得,他至少去過三次以上。」周文港肯定地道。

柳藝奇怪地問:「他就光在那站好幾個小時?」

周文港搖搖頭:「每次只站半個多小時,然後就從伙房那裡轉過去,然後就不見了。」

柳藝驚奇地問:「不見了?你沒有跟著過去看看。」

「那邊蒿草很密,我本來就不敢靠近,而且那裡有燈,我怕他發現我,所以就……」

柳藝突然問:「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周文港支支吾吾半天:「我以為這只是他的個人隱私,……窺探別人隱私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再說……」

柳藝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他確實不敢過來跟自己打小報告。

「以前吧只是出於好奇,可現在他出意外了,我覺得再隱瞞的話,對咱們研究所的聲譽肯定影響很惡劣,……我還是說出來安心一點。」

柳藝半天沒有說話。

最後,他說:「就這些?」

周文港點點頭。

「你先回去吧,讓我好好想一想。」柳藝陷入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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