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蘭特顫抖著的嘴唇動了動。

他傷得太重,在這種情況下,說不說得出話來都不知道――事實上,顧北只是感覺自己需要說點什麼,所以問了出來,並不是真的打算讓格蘭特回答。

一枚冰針浮現在他手中,他準備給格蘭特一個乾淨的死法。

可就在這時,格蘭特渾身是血的身子又猛地抖了抖。他瞪大眼睛,像個絕症晚期的病人,死死盯著顧北,眼神中溢滿了對生的渴望與掙扎。他開口,痛苦地說:「別……別殺我。」

顧北聞言,聳了聳肩:「立場如此,你就認命吧。」

「你真的認為……殺了我,一切就會結束嗎?」格蘭特卻忽然平靜下來,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說,「你……你不知道教會是如何走到今天的,你不知道那些秘密……你或許可以將我們暫時消滅,但是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回來的。」

「那又如何?有新的冒出來,我們就再幹掉。」顧北眯起眼睛,冷哼一聲,這麼答道。

「不……你不明白,真正教會還隱藏在這片大陸上,暗中觀察著一切……」格蘭特卻不死心,「你們……你們以為我們死了,法師的好日子就會來了嗎?我告訴你,等魔法走到禁忌的那一步,他們會出現的……」

顧北聽到這裡,皺眉想了想,說:「你是在指法師傳承會吧?」

格蘭特本來還想說什麼,卻一下子愣住了。

「不好意思,我早就跟他們見過了。」顧北見狀,攤手接著道,「我知道他們源自古代教會,也知道他們一直在暗中記錄著一切,但是……省省吧,他們不會跑出來復興教會的。事實上,里瑟家的老夫人也是法師傳承會的成員,她不會幫你們報仇的。」

格蘭特臉上再次浮現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是……奶奶?」

「是啊,她是一個法師,現在還過得好好的。」顧北點頭,「很尷尬?不過你放心,她暫時失去了所有記憶,所以對你犯下的罪行也沒什麼感覺。而等她恢復記憶的時候,你屍體都涼了,也用不著再面對她。」

「……我犯下的罪行?」

顧北嘆了口氣,說:「你大概也不想提起這件事,沒關係,我馬上就結束你的痛苦。」

說著,他控制著冰針對準了格蘭特的心口。

「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你……」格蘭特卻在這一刻忽然激動起來,痛苦地吼道,「是你闖出來的禍!我能怎麼做?克勞德……是他咎由自取!他從來沒有把我看作他的兒子。他只是……一個懦夫。」

如果是班傑明聽到這番話,或許會氣得揍他一拳,但顧北聽到……最終,他搖了搖頭。

「能說出這種話來,我還是高估了你的良心。」

「你沒有資格指責我。」格蘭特卻搖起了頭,眼中滿是憤恨,「你才是他的兒子,哪怕你從前再無能,哪怕闖下再大的禍……而我呢?不管我做得再好,不管我再有天賦、平時如何聽話乖巧,他都不曾將我正眼看待……我只是他在教會面前的爭寵工具罷了。」

「得了吧。」顧北有些聽不下去了,「你小時候的待遇還不夠好?就別在這犯矯情了。」

格蘭特還在搖頭:「你說為什麼?因為那些待遇都是我掙來的!在我出生前,里瑟家族瀕臨破產,不得不變賣封地,搬出王都……你以為他是怎麼爬到公爵這個位置上的?你以為他那個性格,是怎麼在貴族圈子裡混出來的?我為這個家族帶來了一切!可是無論在什麼時候,他嘴裡念叨永遠都是你的名字,班傑明昨天又乾了什麼,班傑明今天又如何如何……」

說到這裡,他的鼻子皺起來,眼淚混著鮮血留下:「他把你視作兒子,而把我……視作怪物。」

顧北皺了皺眉。

「……他總是提起我,難道不是因為我常常闖禍,需要被關注?」

「那我呢?」格蘭特閉上眼睛,「我做得再好,都沒辦法從他身上獲取半點關注,而只要犯上一點小錯,他就會用那種目光斜眼看著我。這公平嗎?好的人就要一直好,不能有一點瑕疵,所有人都把這當成理所當然。而差的人就無所謂,只要忽然干成一點點事情,都能讓人刮目相看。」

顧北聞言,搖了搖頭,說:「那是因為他對你有更大的期望。」

「他對我的期望就是乖乖討好教會裡的神父和主教!」格蘭特再次變得歇斯底里,「因為……他知道,在內心深處他也能感覺到,我和一般人是不一樣的。我永遠無法達成他對於一個兒子的期望,所以,他只把我當作一個工具,一個令他蒙羞但又不得不依賴的工具!」

氣氛一時間變得有些凝固。

「所以……這就是你殺死自己親生父親的理由?」

「因為我累了。」聞言,格蘭特低下頭,臉上的神情固執極了,「他不把我當成兒子,我為什麼要把他當成父親?我受夠了小心翼翼地當一個好人,為了里瑟家族,犧牲了那麼多東西,每天在教會學校里度日如年,忍受那些喜怒無常的主教,忍受老師的猥褻,甚至還要想盡辦法討好他們。而回來之後,我又要接著當那個完美無缺的天才貴族,包括你,你在外面闖了什麼禍也要我收拾,最後卻連一句感謝都得不到……我累了,我真的很累。」

「……」

顧北沒有說話。

平心而論,他不是班傑明,沒有必要在這裡跟格蘭特說這些。敵人就是敵人,就算雙方曾經還有那麼一點兄弟情誼,那些情誼也屬於里瑟兩兄弟,而他姓顧。

只是……他不僅僅寄宿在班傑明的身體里,同時也寄宿在他的人生中,有些東西也很難說清楚了。

那枚冰針還停在格蘭特心口半米遠,遲遲沒有發射,而格蘭特也因為失血看上去更加虛弱。顧北眉頭緊皺,他很難想像,如果班傑明沒有死,而是按照該隱和亞伯的劇本走到了這裡,走到與格蘭特彼此對峙的地步,場面又該會有多糾結。

「你知道嗎?我恨這個所謂的天才頭銜。」沉默之中,格蘭特深吸一口氣,再次開口。

顧北還是沒說話。

於是,格蘭特繼續道:「從小,周圍的所有人就將我視作異類,他們是沒有瞧不起我,但也同樣把我隔離出了那個世界。我想盡辦法融入,我學著其他貴族子弟一樣聊天說話、跟他們一起做傻事,可是沒用,哪怕我再怎麼用力,在其他人眼中,我永遠是一個眼高於頂的天才。」

「而我……」說到這裡,他閉上眼睛,哽咽了一聲,「我只是想像個普通人一樣。」

「普通人的生活也未必有你想得那麼好。」顧北發出一聲冷哼,道,「起碼,在這場漫長的戰爭中,已經有不知道多少普通人死去。」

「所以……我們可以結束這一切。」格蘭特聞言,睜開眼,直直地望過來,「今天之後,教會不復存在,我不會再與法師作對。如果你還不放心,可以摧毀我的精神力,或者破壞我意識中銘刻的符文,讓我從此以後再也施展不了任何神術。總之……我已經不想再當教皇,請你……放我一條生路。」

「摧毀精神力?你會變成一個傻子。」

「那也好過我從前的生活。」

說完,格蘭特閉上眼睛,像是在等顧北作出抉擇。他身邊剩餘的一點聖光已經散去,整個人徹底放空,血跡斑斑的臉龐看上去格外蒼白。

顧北看著那張和自己頗為相似的臉孔,神情終究還是出現了變化。

沉默半響,他長嘆一口氣。

冰針一閃而過,穿透格蘭特的心臟。下一秒鐘,格蘭特帶著難以置信的神情睜開眼,望向顧北,眼中充滿的不是震驚,而是不甘。

「來世做個普通人吧……如果真的有來世的話。」

顧北開口,一邊說著這句話,一邊將冰獄術散去。

鎖鏈虛影化作漫天的藍色光點,像螢火蟲一樣逸散,魔法的浮力也隨之消失。他望著格蘭特倒下,望著他的左拳鬆開,被血染紅的手心裡藏著一個剛剛成型的神術符文。

失去了主人,符文在它剛成型的瞬間便開始消散,似乎還有些不舍,像點點星光,從格蘭特手掌的縫隙中緩緩流失。

屍體從百米高空直直地墜落。

那一刻,下方的廣場一片譁然。

「結、結束了?」

當地村民閉上眼睛,就連兩軍的士兵都有些人移開了目光。所有信徒齊刷刷地跪在地上,頭埋得極低,隱隱傳出慟哭聲。他們從全國各地趕來,只為了見證教會的葬禮,卻沒有人敢睜眼注視真正的過程。

隨後……

撲!

一聲悶響,一些粘膩的固體液體四處飛濺。

廣場陷入了死寂。

而在天空中,顧北的目光沒有一直跟著格蘭特――屍體落地的那一刻,他忽然扭頭,望向遠處。陽光穿透雲層,稀稀拉拉地照在山路上。喧鬧的鳥群從林間升起,逆著光飛過,匆匆消失在視線盡頭。

王國大地一片遼闊,平靜得就像將死的老人,平靜得就像初生的嬰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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