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公超坐在家中小院,兒子出去讀書了。

他抱著七八歲大的小孫子,用糯糯的蘇州白話娓娓講述道:「那人正是水神共工。他本是炎帝之後,生得人首蛇身,一頭赤發。與他爭奪帝位那人也大有來歷,名作顓頊,他的爺爺就是軒轅黃帝……」

故事正講到一半,猛然聽到有人在前頭捶門。譚公超連忙將孫子放下,叫他自己去後院找母親,一邊叫僕人過去應門。

大門一開,來者正是徐小樂。

譚公超見這位新同僚舊相識跑得發巾鬆散,嚇了一大跳,還以為出了人命大事,連忙問道:「出了什麼事?」

徐小樂平復呼吸,一邊拉扯這發巾,一邊道:「我今天吃飯的時候,突然想到:癆病和其他一些溫病,恐怕是從口鼻入體的!」

譚公超見徐小樂如此鄭重,自己也跟著鄭重起來,但是難免有些散亂心思:這孩子吃飯的時候還惦記著治病救人,真可謂醫痴了。

徐小樂就將自己的猜想說了一遍。不過這回已經不是簡簡單單的猜想了,還有進一步的推導。

他道:「若是溫病從口鼻入體,必與六邪之症不同。其邪只有一條路走,始於上焦,漸至中焦,及至下焦。病在上焦時,邪氣攻肺心,所以咳嗽、心悸;病在中焦時,邪氣攻脾胃中宮,所以病人沒有食慾。即便吃了,水谷也不能運化,乃至於消瘦脫形;病在下焦時,邪氣攻肝腎,生生之本耗竭,只有一死了。」

譚公超良久無語。

作為一個老醫生,譚公超很清楚自己正站在一扇大門前。這扇大門一旦推開,後面就會湧出一個新的時代。如果要做比喻,完全可以媲美張仲景闡發《內經》而著《傷寒》!

――可惜啊,自己已經年邁了,恐怕看不到此子推開這扇大門時候的盛況。

譚公超頭一回興起了再活五十年、甚至三十年就夠了的心思。在今天之前,他可是將「聽天由命」奉作圭臬,並深深為此自豪。

徐小樂突然蹲下身,仿佛承受著極大的痛苦,雙手按著額角:「不對啊!若是病邪從三焦走,營氣衛血也必有所驗!那到底哪個是主?哪個是賓?」

譚公超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孫子的叫聲。原來小孩子好奇心勝,並沒有聽話離開,而是躲在後面偷看。他連忙叫僕人帶走了孫子,再回頭看蹲在地上的徐小樂,目光就跟看自己孫子一樣柔和,不由憐惜道:「你這隨便想想,好有一比呀。」

徐小樂勉強抬起頭:「比作什麼?」

譚公超跟著蹲在了徐小樂身邊,一老一少就差不多高了。兩目平視,譚公超道:「好比共工怒觸不周山。」

「什麼意思?」這個故事徐小樂當然知道,但是譚公超用在這裡卻令他費解。

譚公超笑道:「自古以來,醫家和疾病就如陰陽相爭。每每醫家以為大勝了,疾病便會反撲,鬧出幾個絕症來。於是歷代醫家再前仆後繼,將之攻滅。

「在這場永無止境的大戰之中,總有醫家像共工一樣,在大敗之中怒觸不周山,打破天地,重整乾坤。上一個這麼做的大醫家,姓張名機字仲景,我們尊他為醫聖;再上一個,是發明湯液的伊尹;再再往上找,恐怕就是神農、黃帝了。」

徐小樂登時就不覺得頭痛了,充滿野心地問道:「那金元四大家呢?」

譚公超嘿嘿笑道:「你要是真能把這溫病搞明白了,即便是金元四大家也沒法跟你比呀。他們不過是回歸《內經》、仲景之道,你卻是另開天地,開宗立派了。」

徐小樂彈跳起來,哈哈大笑道:「我一直以為自己很厲害了,沒想到厲害到了這等境地!」

譚公超緩緩站了起來,適時地潑了一盆冷水,道:「寒不累時則霜不降,溫不兼日則冰不釋。以你現在的積累要去撞不周山,又有一比。正是蚍蜉撼樹、以卵擊石。且戒驕戒躁,一點點將你所思所想在診治之中印證出來,待得時機成熟,這扇門也就應手而開了。」

徐小樂毫不遲疑地給譚公超打了個躬,道:「譚公,聽你這麼一說,我心頭的火就滅啦。多謝你了!」

譚公超笑得眼睛都成了一道縫,道:「好好,年輕人嘛,火氣壯也是應該的。」

徐小樂又道:「不過我可是你的同僚,叫你一聲老師還則罷了,你用這種給小孫子講故事的語調跟我說話,這可是占我便宜吶。」

譚公超一噎,看出徐小樂在說笑,揚手要打:「你個皮猴,正經不了兩句話!」

徐小樂道:「我可是很正經噠!譚公呀,拜託你找的病人怎麼還沒找到?若是他們不肯來,我可以上門啊。你剛剛不也說了?得在施診中印證,沒有病人怎麼印證?」

譚公超翻眼道:「我剛才說的重點在『戒驕戒躁』、『順其自然』、『時機成熟』。」

徐小樂突然從譚公超身上看到了一絲李西牆的影子,嚇得他以為自己眼花呢。

看來年紀大的人不愛說話並不是口才不好,反而因為人生閱歷太豐富,能把話說得滴水不漏。

這便是人老成精的意思吧!

徐小樂失落地離開了譚公超家。街上人流如織,各個都是步履匆忙。他抬頭一看,太陽偏西,正是百姓歸家、飛鳥還巢的時候。他站在街頭,身後影子拉得老長,不時有人與他擦肩而過。

他這時又想起了溫病三焦與營氣衛血,步子越走越慢。

……

黃仁不得不感嘆自己運氣真是太好了。他本來以為自己要跑遍整座城去找徐先生,誰知道剛從縣醫署出來兩條街就遇上了。只是徐先生的模樣有些不太對,若說失魂落魄嘛,有些誇張,但是他雙目失焦,步履遲緩,身形僵硬……唔,對,這是徐先生神遊物外的慣常模樣!

黃仁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喚道:「先、生,先生?先生!先!生!」他一句比一句提高了音量,終於將徐小樂的神魂喚了回來。

徐小樂滿臉迷茫地看著黃仁:「咦?你怎麼在這兒?找我麼?」

黃仁見徐小樂無恙,總算是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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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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