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雖輕,在姜逸塵耳中卻猶若雷霆。

他當然不至於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給嚇著。

他甚至都沒去理會那句話中的意思。

他只是略微驚詫於自己的感知力竟受損如斯,全然不察有人在畔。

他最為震驚的則在於這道聲音的主人。

這道聲音的主人是個年輕女子,是個他久未謀面卻總能在某些個雨夜裡讓他魂牽夢縈的女子。

蓋因此,只通過這麼短短一句話,姜逸塵便確定了這道聲音主人的身份。

一抹自內心深處油然生出的欣喜,好似乾涸龜裂的枯井底突然鑽出一道流經地底河道的清泉,不多時便讓這口枯井重新煥發生機,轉瞬間便讓姜逸塵忘卻身上任何一絲疼痛。

只是忘卻疼痛也沒法讓他在這一時半會兒間掌控自己身軀的行動。

他想坐起身,可自胸腔以下的軀幹都不聽自己使喚。

他明白自己並非癱了,但昏迷有好些個時日了,剛恢復意識,身體機能則還未跟上步伐。

最終,他只能微微將頭偏向女子聲音來向。

又猛然將頭偏到另一側,從乾澀的雙唇中咳出口中肺中的濁氣。

這才鄭重地再次扭轉過僵硬的脖頸,偏回頭來。

「冷……冷姑娘?」

喜上心頭。

情難自已。

有口難開。

那個不知何時便已銘刻於腦海中的名字本已銜在唇間,可臨到嘴邊卻忽覺不當、不妥、不敢相信跟前女子便是心中所念之人,陡然變成了頗具禮貌、稍顯羞澀、而又略帶試探的稱呼。

空氣突然安靜。

女子似也完全沒料到姜逸塵竟能猜知自己身份,怔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你似乎很確信我在這兒?」

是她。

果然是她。

她果然還活著。

姜逸塵心臟驟然停歇,而後便跳動得越發有力。

儘管難以置信,但肩頸處那道逐年淡漠的咬痕則無不再三向他證明著,那年那雨夜那茅草屋中所發生之事,絕非是一場幻夢,而是真真切切存在過,確確實實發生過!

幾經深思熟慮,幾經細緻推敲,姜逸塵有八分確信,那夜與他共同沉浸在溫柔鄉中的女子便是跟前這個女子。

此前他當然沒辦法確定她就在這兒。

他只是在一年半載前,無意中從雞蛋和梅懷瑾口中聽說了魔宮與平海郡生變之事魔宮宮主龍多多入魔癲狂,揮劍殺同門戮平民後逃匿,其得力下屬或死或叛……

而身為魔宮的第一女殺手,則被傳迫於龍多多劍鋒之威,躍下陰陽橋,死生不知。

彼時他得知此消息,心中悵然若失。

他本以為自己已見慣生死,隨著時日漸久必當遺忘於心,可當踏上百花嶼後,那道曾並肩協戰過的魅影便在他心中揮之不去。

所以,當楓說出要帶他去一危險之地藏身好好修養時,他所想到的不是別處,正是陰陽橋下!

他想親自看看陰陽橋下是否真能隔斷生死,看看橋下佳人究竟是死是活。

不過他還是低估了天險之險,更因行動倉促而盲目,險些喪命。

所幸,他被她所救。

救他之人便是冷魅。

這結果,委實再好不過。

心緒稍定,姜逸塵便覺著更有勁談吐了,道:「一年多前,曾聽聞過魔宮發生在平海之事,聽知你跌落陰陽橋,再者你我也曾,也曾出過數日,兩相聯繫後,便猜會否是姑娘。」

「竟已過了這麼多時日……」

挑揀藥草的動作稍頓,冷魅視線穿過她用幾根細樹枝搭成的簡易窗欞,望向那湛藍蒼穹,心道:谷間不見四季更替,氣候卻是舒適宜人,教人心無挂念,樂享其靜,無怪乎不覺時日流淌。

聽出冷魅言語中的感慨之意,姜逸塵不明所以,對具體時日做了個補充:「準確說來,應是一年半載。」

一年半載。

姜逸塵之所以將個時間點記得如此清楚,倒並非是因為冷魅,而是因為他便是在蜀郡漢陽村有福客棧聽來九州四海這一年半載的百花之約後,方才著手策劃如何步步為營潛入幽冥教習得《陰風功》。

空氣又靜謐了片刻。

冷魅才道:「你可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姜逸塵不知冷魅為何突然反過來問自己這問題,訥訥道:「多久?」

冷魅道:「五次日升日落。」

姜逸塵喃喃道了個五天,便不再言語。

這回反倒令冷魅的秀眉蹙了蹙,正要出言相問,似是想起了件重要的事,起身離凳,往屋子另一端走去。

……

……

當空空腹中被填了個七分滿足後,姜逸塵兩腮邊的紅暈還未褪盡。

直至冷魅也用完膳,將一切收拾妥當,再次坐回小木床沿邊的小石凳上,再次挑揀起地上的藥草後,那尷尬的情緒才被姜逸塵緩緩消化掉。

除隱娘外,除若蘭外,長這麼大來第一次被其他女子這麼一勺勺細緻認真地喂食。

隱娘畢竟是娘親,他尚年幼時,他病入膏肓時,被娘親喂食,自然不會有什麼害羞情緒。

至於若蘭,當時的他腦海中如一團漿糊,他麻木到只會飯來張口,哪裡能意識到誰在喂,再者他也弄清楚自己對於若蘭的那股情愫是種甜美的依戀和習慣,多少也有幾分姐弟間的情意在,而今若蘭已為人妻,他心中有過缺憾,卻也不得不接受現實如此,所以對於若蘭,他也不會羞於表達。

但冷魅卻與前二者截然不同,她和他之間可沒有半分親情關係,他們二人雖曾同仇敵愾過,卻似乎連朋友都不是。

被一個只共處過寥寥數日的女子,在自己意識清醒的情況下,如此親昵的喂食,姜逸塵沒有摔死自己,卻險些在適才那一盞茶里害羞致死。

冷魅可是將剛才姜逸塵的表現盡收眼底,哪能不明白姜逸塵心中所想,可她依舊淡然道:「你似乎不是很在意你的傷勢。」

此話一出,姜逸塵面色再次尷尬地變了變,他聽出了這句話里包含的更多意思。

你既傷得連飲食起居都無法自理,那麼最首要之事便是將傷給治好,想那些有的沒的,徒添羞惱有何意義?

一念及此,一念及被一女子喂食還不是最最令人羞惱之事,姜逸塵便徹底放棄了腦海中的掙扎,坦然接受了自此之後必然發生的某些事,把「害羞」「羞惱」「羞澀」這些字眼統統從腦海中剔除!

空氣再次陷入安靜。

姜逸塵想著該怎麼接冷魅的話,才不會讓尷尬的氣氛繼續下去。

「你似乎也不在意陰陽橋上發生了什麼。」姜逸塵這麼想著,卻沒這麼問出口,「在下略通醫理,知曉自己傷勢大致如何。」

冷魅道:「這倒是,你很善於保護自己,看似遍體鱗傷,實則無一致命。」

姜逸塵道:「若非冷姑娘及時援手相助,在下也早已沒命。」

冷魅輕笑一聲,道:「你運氣不錯,這底下花花草草比起上邊來只多不少,更重要的是還有不少珍稀草藥生長於此,否則我也巧……束手無策,你現在渾身的傷勢再靜養個十餘日便可下地活動,唯一的麻煩,還是眼睛。」

姜逸塵輕嘆了口氣,道:「無妨,想必是我這一兩年間殺孽太重,被天所譴吧。」

冷魅又不由蹙起眉頭,實在不明白自己不在江湖這一年半載里,當年這稚嫩的年輕人到底經歷了什麼,怎會變得如看破紅塵的老道般,修成了忘我無我之境,對自己的傷勢渾不在意,甚至對自己今後無法事物都渾不在意,淡淡道:「障目砂之毒並不是無藥可解。」

姜逸塵聞言,白紗遮蓋下淺淺的眉毛驟然聚在一處,一個正常人哪會對自己突然變成瞎子渾不在意,只是想到這是尹厲多年籌備後的最後一手,全然在自己見識之外,連見多識廣的楓都不知如何解毒,便接受了這可能是無法改變的現實。

當下聽得冷魅之言,有些感慨又有些欣喜蒼天待自己實在不薄,道:「冷姑娘識得那障目砂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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