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逸塵輕聲將屋外之人請入。

不過在這雨夜中,平常話語聲並不易吵著旁人。

他未側頭去看來者何人,或著說即便特意去看也看不清。

也因此,他未被來人那隨意的裝束嚇著。

來人披散著長發,衣裳隨意兜在身上,衣帶都未繫緊,以致在其走動間,內中褻衣時隱時現,想來同是個入榻難寐之人。

穿著褻衣的自然是女子。

不是汐微語,而是飛飄。

姜逸塵而今的聽覺嗅覺極其敏銳,自也在其開門而入時辨清了對方身份。

對方這扮相也非是什麼輕浮浪蕩模樣,充其量只能稱作大大咧咧。

因為看不清,姜逸塵便未露半分羞怯,只是好奇飛飄緣何還未入睡。

更奇怪其手中為何還提著兩壇酒?

「喝麼?」

耳邊話語聲剛起,便有拋物聲緊隨,姜逸塵忙伸出一手,接過飛來的酒罈。

「這是?」

「酒罈子裡裝的自然只有酒。」

「我……」

「你喝不了,或者說一喝就倒。那喝上一壇,豈不正好?醉了倒頭便睡,無有閒暇去想太多。」

說話間飛飄已走到窗邊,輕身一躍,和姜逸塵對坐窗台上。

「有理。」姜逸塵算是應下了這壇酒。

當然,他可沒馬上開壇暢飲,他得先想想在醉倒前可還有話說。

然而念頭剛起,便不由尷尬起來。

非是拘束於夜深人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種小節,而是實在無話可講。

他本便不善言辭,縱然這些年來嘴皮子已算是磨練得能說會道了,可一旦無有所圖,只像當下這般自然相處,他還真不是那種能閒聊瞎侃的主兒。

至於繞行凝露嶺之事,大伙兒相互間都沒有藏著掖著,甭管該說的或是不該說的早先已在大堂上說清了,二人沒必要為此再費口舌。

一念至此,姜逸塵不禁失笑,難得還有這種不需思慮過甚的時候。

「笑什麼?不知說什麼好?」

飛飄卻不同於姜逸塵,儼然一副自來熟的模樣,便是姜逸塵是個陌生人,只要她想找人喝酒,總有話題瞎扯閒談。

她起了個話頭道:「不好奇我為啥大半夜不睡,還來找你喝酒?」

儘管看不清,可借著天邊的微弱月色,姜逸塵眼前所見的飛飄不再是個血染衣襟而面色不改的鐵血女俠,而是個熱情好客喜歡喝酒閒聊的客棧老闆。

恍惚間,姜逸塵想起了遠在姑蘇久未謀面的沈大姐,對飛飄升起一絲莫名的親近感,從善如流道:「好奇。」

「猜猜。」

「大抵不是來開導我的。」

「不是。」

見姜逸塵托腮認真思考起來,飛飄啟開酒蓋,小酌了一口,她打定主意,要是姜逸塵猜不到十之八九,她可不打算說實話。

「左鄰右舍都是老夥計,飄姐睡不著卻不先去找他們,只能說明沐殤兄和小煙兒都已睡著了。」晚楓客棧雖只有兩層樓,可地方寬敞,房間多,招待他們一行人實在綽綽有餘,故而除了牛家父女外,他們這十多人都是各自分房睡的。

「不錯。」

「飄姐溜到酒窖中取酒,原是打算借酒入睡,偏生聽得我這雨聲較其他間都大些,便尋聲而來,看看能否找人消磨時光。」

砰!

姜逸塵手中的酒罈受力一震。

飛飄豪氣干雲地大飲一口,藉此聲明姜逸塵一語中的。

「隔壁老沐鼾聲如雷,趕上老娘今日身子不舒服,在床上翻來覆去大半天都沒能睡著,只好起來晃晃。想起晚膳時掌柜說在酒窖里還藏了不少好久,就溜過去瞧瞧。本想著把老沐揪起來,陪老娘喝上一壇,聽到你這屋裡似是沒關窗,便來瞅瞅。」

飛飄可不會說,她真是隨意走走而已,豈知就這點兒動靜都能被屋內人覺察到,更沒想過會被請進來。

不過,她飛飄不正是飄到哪兒便浪到哪兒?來都來了,不如再看這小子醉一回?

姜逸塵到底不再是那不經人事的江湖嫩雛,自然聽明白了飛飄口中的不舒服是何意,是故,避而不談言其他。

「飄姐同沐兄、小煙兒相識幾個年頭了?」

「嗯?」飛飄的疑問有二,一為何有此問,二為你竟未調查過。

姜逸塵笑道:「聽雨閣的消息向來不易打聽,用這精力去打聽些與我有用的豈不美哉?」

姜逸塵先回答了一個疑問。

飛飄一面往嘴倒著酒,一面揚了揚下巴,示意他接著說。

「總感覺你們像是一家人,有吵有鬧,卻又互為著想,一舉一動間全無分毫見外,若非深諳各自脾性,難得如此。」

「何以見得?」

「看不清,卻聽得見,剛剛飄姐在談及沐兄時,可是一口一個老娘自稱。」

飛飄那本是抓著酒罈壇口的手彈出如蘭玉指,對著姜逸塵一番虛點。

姜逸塵不明所以,便見得飛飄又是牛飲一口,竟是喝去了大半壇酒。

而後撩開擋於額前的青絲,傾身一探,直盯著姜逸塵似笑非笑道:「合著今晚這齣酒水的是我,說故事的也是我?」

因雙眼之故,姜逸塵無緣一見那抹過隙春色,卻也對飛飄的反應始料未及,險些抱不住酒罈。

形色有些訕訕,可心裡無不在嘀咕,我可沒找你討酒喝,要不還你好啦?

再者說,這酒也不是你的呀?

心裡是何想法是心裡的事。

面上姜逸塵則是撓了撓頭,便撥開了酒蓋,往嘴中倒了一小小口,示作陪酒。

飛飄看著姜逸塵鼓起的腮幫子,簡直無法理解就一勺子的酒竟還含在嘴中不敢下咽。

將餘下的半壇酒灌完,強壓下了向前出拳的衝動,道:「已是過往之事,倒從未向他人提過。故事倒是挺簡單的,不妨說說。」

姜逸塵頂著滿鼻腔的酒味,含糊道:「願洗耳恭聽。」

「我們的確認識很久了,也是一同入的聽雨閣。」

「想必你也知道,我們後來者,之所以會加入聽雨閣,或多或少都和石府有些淵源。」

「老沐,本便是雲澤境沐府的公子哥,雖為庶出卻也負責打理家中不少產業。」

「我呢,老本行便是個客棧老闆,沐府家的產業。」

「小煙兒則是我早年間街邊隨手撿來的小孩,在客棧當個小二,混口飯吃。」

「老沐的私宅同我那間客棧正在一條街上,便時常來走動,一來二去便相熟了。」

「沐府與石府之間牽連神秘,石府垮了的那年,沐府根基隨而被動搖。」

「接下來幾年間,沐府雖未落得石府那般慘狀,卻也是樹倒猢猻散。」

「加之老沐的母家出了些變故,這沐府少爺一夜之間了無牽掛,正逢我那客棧關門大吉,我這老闆更被掃地出門,便一道離開了。」

「故事便是如此了。」

姜逸塵聞言心道,可真是個簡單的故事。

本想獻上手中的酒,卻被飛飄湊近前瞪眼逼退。

只好往嘴裡再倒了一小口酒,口齒不清道:「可有想過去把那客棧爭回來?」

飛飄悵然道:「剛開始氣不過時想過,後來來到聽雨閣,也想著連帶石府的仇一起報了,可老洛說得對,人都回不來了,做這些又有何意義呢?」

姜逸塵猜忖道:「那現在所為,是為實現逝去之人的心愿?」

「老洛是這麼說的。」飛飄絲毫沒有自己年紀比洛飄零要大的自知。

「你們難道就沒些其他想法?」

「我和老沐沒有,活一天算一天吧。」

「小煙兒有?」

「他說他爹曾到過姑蘇城,細數過姑蘇廣場還有紫璇殿前有多少台階,有機會的話,他也要去數數。」

「倒是有趣。」

「你呢?」

聽到這反問,姜逸塵倒也極為乾脆,往口中倒了一嘴酒,急急吞下後,說道起來。

「最開始從島上出來,我想著行俠仗義,想著找尋父母下落,想著能幫上老伯……」

停頓片刻後,姜逸塵接著道:「後來,我只念著復仇。」

「然而復仇這條路我也未能走踏實,故人已矣,復仇也無法換回他們的生命。」

「也許我太后知後覺了,現在這個中州太病態了,任何身處其中者都難得自在、難遂所願,而這也正是那些故人逝去的由頭。」

「老伯試圖去改變,奈何對手過多,處處受掣肘,心有餘而力不足。」

「所幸還有洛兄。」

「洛兄的法子相當於剔腐除毒,不僅難,且易自傷,會死很多人,流很多血。」

「可若是諱疾忌醫,不敢施為,無人敢為,縱然中州屹立兩千多載,亦難有善終。」

「洛兄選的這條道太難走,我一人之力雖有限,卻也願為之盪劍誅魔!」

言罷,姜逸塵再往嘴中倒滿酒,跳下窗台。

三步並作兩步走向床榻,嘴中還喃喃念叨著:「想來老伯也是這般想的。」

回身將手中酒罈拋向飛飄,道了聲「剩下的拜託飄姐了」後,倒頭栽床上。

看著小伙子再一次醉倒,且為了讓自己清掉余酒,嘴都沒沾過酒罈,飛飄不免覺得好笑。

果然是個心思細膩的小傢伙。

飛飄很清楚,洛飄零隻同為數不多的人透露過最終計劃,而這小傢伙在所知有限的情況下,卻已有了如此清晰的推斷,當得老洛對其有此評價。

飲盡壇中酒,幫姜逸塵蓋上被子後,飛飄才瀟洒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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