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兒呢?」端木的開場白千年不換,「15分鐘後我過漢諾瓦,(火車)就停5分鐘,有話跟你說。」

董鏘鏘之前並不知道端木回德的具體日期,但驟然接到電話也沒太吃驚。從「大牛骨頭」走到火車站最多也就十分鐘,時間綽綽有餘。「行。你幾車廂?」

「7車廂車尾見。別遲到。」端木也沒過多寒暄,利索地掛了電話,

回到飯桌的董鏘鏘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跟眾人道別,在場的人除了老白,誰都不知他此時正面臨怎樣的處境。

望著臉上掛著勉強笑容的董鏘鏘一步步消失在餐廳門口,老白的心裡五味雜陳。一方面,他是真心想拉董鏘鏘成就一番事業,回報對方的救命之恩。但另一方面,謝爾蓋拉就像高懸於董鏘鏘頭頂的達摩克斯之劍,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落下來。如果他執意拉董鏘鏘入伙,難保不會引火燒身。事實上,培訓司機這事兒已不只是個想法,丁海峰甚至已經幫他找到了准客戶,這次回來他要落實的幾件事中這件事占了極大的比重。但剛才在男廁里,為了新業務的順利開展以及他和佟樂樂未來的幸福,老白並沒把話說全,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邀請董鏘鏘時的猶豫和退縮,那種面對有恩於自己的朋友時還藏著的不真誠和自私讓老白感受到強烈的內疚。

他突然很鄙視自己,仰頭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佟樂樂第一時間捕捉到老白情緒上的波動,在眾人的歡笑聲中她若無其事地湊近老白,壓低聲音:「你跟他說了?」

老白眨了眨眼,算是答了這個問題。

「他怎麼說?」佟樂樂淺笑盈盈。

「他說恭喜咱們,還說要送份大禮。」雖然說的是好事,但老白的臉色並沒因好事而好轉。

佟樂樂臉頰紅潤地莞爾一笑:「培訓呢?」

「他一百個支持。」

「怎麼個支持法?」佟樂樂追問道,「出錢還是出人?」

老白不想當著眾人跟佟樂樂解釋董鏘鏘的變故,輕描淡寫地岔開了話茬兒:「他最近忙著申請大學,心思不在這兒,回頭我找個時間單獨跟他細說。」

「哦,他還沒拿到大學通知書?」佟樂樂感到奇怪,「不能吧?他成績不是優麼?不會一份兒都沒拿到吧?沒申請東德大學當保底麼?」

「還就真是一份兒都沒拿到。」見佟樂樂成功被自己帶偏,老白滿意地晃了晃腦袋,「他如果讀個偏門兒,像什麼漢語言文學之類的,那肯定老早就拿到錄取通知書了,可他偏偏要讀經濟。誰都知道金融、經濟、心理學這些在德國都是受限專業,德國知名大學的受限專業在全球範圍內也只招小几十人,他的預科成績雖高,但也不一定能在所有申請者里占優勢,更別提現在從國內來的中國學生里十個有九個都想讀金融讀經濟。總而言之一句話,申請德國大學就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難怪我看他臉色不好……」佟樂樂輕嘆一聲,沒再往下說。

「他自己也知道,如果真沒申請到大學又不想灰溜溜的回國,那就得在這邊趕緊打工掙錢,說到底就是畢業了也要找工作,殊途同歸。」

「你畢業了可以這麼說,他剛來一年,沒拿到文憑肯定不甘心。」佟樂樂自以為對董鏘鏘此時的心思拿捏的分毫不差。

老白無聲地笑笑,沒有反駁,心裡想的卻是,恐怕這次連董鏘鏘自己都不知道接下來要走的路是什麼樣的。

***

來德國一年多,董鏘鏘早已習慣德國高鐵時而準時、時而晚點的風格,但他今天的運氣很好,等了還不到五分鐘,ICE高鐵便像頭出閘的巨獸帶著凌厲的風聲呼嘯著衝進了火車站。

火車停穩後,所有車廂的車門幾乎是同時打開,站台上雖然熙熙攘攘,但上車的下車的全都井然有序,宛如鐘錶上的指針。

端木走出車廂的瞬間兩人同時注意到了對方。

他整個人比離開德國時臃腫了不少,腦袋和臉似乎都大了一圈兒,腮幫子鼓著,肉耷拉在臉頰上,看起來十分頹廢,跟上次見董鏘鏘時的意氣風發判若兩人。

董鏘鏘很吃驚。

端木沖他歪了下腦袋,示意他去不遠處的吸煙區。

站台頂棚懸掛的白熾燈射出的慘白燈光落在端木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顯得頗為詭異。只見他一句話沒說,而是熟練的從兜里掏出煙火給自己點上,然後老煙槍一般熟練地呼出一口煙氣,然後雙眼瞪著緩緩上升的白煙漸漸消散。

「你什麼時候開始抽煙了?」董鏘鏘記得端木去美國前只愛吃零食,並沒有抽煙的習慣,想來是這次出差時習得的。

端木怔怔地望著煙霧出神,好像根本沒聽到董鏘鏘在說什麼。董鏘鏘只得又問了一次,他卻依然渾然不覺。

他手裡的煙很快便下去了大半,只見他毫不心疼地把剩下的直接攆滅在煙灰缸里,然後迅速又給自己點了一根。

德國香煙一般都是6-8歐一盒,換成人民幣大概60-80人民幣左右。如果在國內,差不多是軟中華的檔次,並不便宜。

董鏘鏘也抽煙,端木的浪費讓他意識到,對方的壓力很大。

「悠著點兒。」董鏘鏘勸道,「吸煙有害健康。」

「他轉帳了。」端木終於開了口。

董鏘鏘聽到腦中一聲雷響,同時心往下一沉。

沒等他問,端木繼續說道:「公司帳戶多了600萬(歐),我問安德森了,500是謝爾蓋拉的,另外100是他的。」

董鏘鏘第一沒想到對方的動作會這麼快,第二沒料到金額會這麼大。

兩人頭頂的喇叭倏地傳來一陣抑揚頓挫的女播音聲,其他煙客紛紛掐滅手中煙往車廂走去,端木望著人群:「安德森說,之前他跟咱倆簽的對賭協議取消,然後會簽一份新的。」

「取消對賭?簽新協議?」

「我還沒看到新協議的內容,但安德森說他已經把他手裡那份舊對賭協議寄到我公司了,只要咱們也銷毀文件,跟他的對賭就相當於從不存在過,至少這不是壞事。」

端木傳達的信息量太大太密集,董鏘鏘一時不知自己該先消化哪個。

「那他告訴你謝爾蓋拉讓咱倆做什麼了麼?」董鏘鏘終於從一堆藤中找到自己想吃的瓜。

「他說先保持現狀。」

「保持現狀?」董鏘鏘本能地懷疑道,「這麼簡單?沒附加條件?」

就在兩人說話的工夫,列車乘務員走到火車車廂門旁邊站定,一邊看腕上的手錶一邊吹哨,而站台上此時僅有的幾名乘客也都開始迅速向車廂門靠攏。

端木把第二顆煙用力摔到地上,再用力踩滅,然後朝車廂走去。

談話還未結束,董鏘鏘只能快步跟了上去。「端木,下一步你什麼打算?」

在董鏘鏘的注視中,端木一言不發地上了車,緊接著乘務員也回到了車門裡,自動車門徐徐關閉,透過車門上的玻璃,董鏘鏘看到一張失望和不甘的臉。

一聲長鳴,火車再次啟動。

「咱倆都不能離開德國!」端木隔著車門沖董鏘鏘大喊道。

但董鏘鏘隔著車門只能看到對方大張著的嘴,卻聽不到對方說的一個字。

「你說什麼?」董鏘鏘急忙掏出手機,邊跟著火車快步走邊在車玻璃處晃手機,「你用這個說。」

端木苦笑著沖他擺了擺手,並未去掏自己的手機。

火車速度加快,董鏘鏘跑了起來。

直到火車成為視野中的一個黑點,董鏘鏘都沒接到端木的電話。

未來該何去何從是董鏘鏘此時腦中唯一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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