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火有柴,生火對董鏘鏘就不是什麼難事。他至今都記得,小時候的冬天,幾個小夥伴沒什麼事便會跑到大院兒里的工地玩沙子,玩累了就一起烤土豆烤紅薯。沒想到十多年過去了,這個技能還能在異鄉派上用場。

他用叉子在所有土豆的上下左右各刺了幾下,開了若干個洞。這些洞有助於創造一個均勻的烘烤環境,幫助土豆在烘烤時釋放內部的蒸汽。他小時經歷過土豆在火堆中爆炸的恐怖場景,至今心有餘悸。做完這些又順手在土豆皮上塗了層薄薄的黃油,再用十幾根粗細不同的樹枝搭出一個錐型火堆,在錐型中間用樹枝壘出一個支架,把土豆順序放在支架上,這樣樹枝燒斷后土豆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下方的火炭里。

接著他又找來打火機和作為引火物的幾摞皺巴巴的報紙、小樹枝、干樹葉和乾草,將報紙以外的引火物均勻鋪到火堆底部,點著報紙後再將一眾引火物也相繼引燃。等引火物的火燒得旺了,他又迅速將中等粗細的樹枝混著乾草蓋到火苗燒得最旺的地方,同時輕吹火焰底部,保證有源源不斷的氧氣供給。就這麼反覆鼓搗了差不多十分鐘,火焰漸漸趨於穩定。這時的他並沒急於把栗子一股腦地都扔進火堆,而是把更多干樹葉和樹枝鋪到現有火堆的四周,確保火焰的範圍會繼續擴大,等他劈完柴火勢再猛些時再把栗子投入火中。

任務清單上雖然有「劈柴」一項,但老太太並沒讓董鏘鏘去樹林裡撿木頭劈,而是將從山下超市裡買來的現成圓柱形木塊劈成兩半即可。

看到圓柱形木塊董鏘鏘感到費解:為什麼德國人不直接給木塊處理成兩半呢?還要人工劈。這不是脫褲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嗎?

但不理解歸不理解,活兒還要繼續做。

哪知這個看起來簡單,好似賣力氣就可以輕鬆完成的事做起來卻偏偏不易。有時他明明瞄得很準,但等斧子落下時,木塊直接就飛了,甚至有幾次彈飛時還差點擊中他。有時雖然可以劈中,卻並不是正好一劈兩半,而是給木塊削掉一角,還得重新擺正,再次來過。等所有木塊都變成勻稱的木條,他才發覺雙手火辣辣的,摘下手套才看到雙手都磨起了水泡。

董鏘鏘出現在院子裡的時間越來越長,「雷達」表現出的敵意則越來越少。它饒有興致地跟著董鏘鏘忙前跑後,看著他收拾籬笆、打掃排水渠和清理池塘,途中它一會兒去追追大鵝,一會兒又去草坪上撒歡打滾。等董鏘鏘開始劈柴時,它便喜笑顏開地湊了過來。董鏘鏘會意,從地上撿起根短樹枝使勁扔到籬笆外,它就箭似的衝出去把樹枝叼回放到他腳邊,再搖頭擺尾地示意他再扔。有了狗狗的陪伴,董鏘鏘更不覺得勞動很枯燥。

老太太要求他把劈好的木條都碼放到一間木屋裡,以利於木條揮發出內含的大部分水分,以後就能更充分的燃燒。

望著幾乎擺滿一屋子的木條,董鏘鏘這才體會到德國人為什麼不直接把木頭處理成最終的柴火,就像嗑瓜子一樣,直接買來的瓜子仁總沒有自己磕出來的香。

儘管這是一項艱苦的活兒,占用了他相當多的時間,但他發現為了完成任務而在戶外度過白天也給他帶來很多簡單的樂趣和滿足。這種滿足感似乎可追溯到人類最原始的本能,即在天氣溫暖宜人時,先做好收集和儲存資源的工作,這樣在冬天的寒意來臨時,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實際上,他已經開始不自覺地期待寒冷的冬夜能儘快到來,這樣他就可以坐在火爐旁,一邊感受火焰的溫暖,一邊享受美食,而真正的火一定能讓他感到更加放鬆和滿足。

在他劈柴時,不時能聽到樹枝燒得噼啪作響,看到飛向空中呈煙花狀炸裂的火花。空氣中也瀰漫著既像烤麵包,又像濃咖啡的混合氣味。

劈完柴的他第一時間檢查了自己的燒烤作品,所有土豆都如他所料地掉入火堆。他用鐵鉗依次給土豆們翻了個兒,確保它們儘量烤得更勻更透,又添了新柴,然後把候場許久的栗子一個個夾破殼後也扔進火堆。

靠近屋檐的位置還有片面積不小的菜地,不過跟池塘一樣,老太太並沒把收拾菜地的任務也交給董鏘鏘。

西紅柿、西葫蘆、胡蘿蔔,大蔥,豆角,以及露出地面大半個身子、甜菜似的塊莖作物濟濟一堂,紅綠配色賞心悅目,雖然不用他採摘,但也給他帶來沉甸甸的豐收喜悅。

不知是不是老太太有意為之,荊棘在菜地旁張牙舞爪地蔓延開來,擾人地晃來晃去。當他經過時,一不留神就會被鉤住衣服。但它們也創造了一道屏障,將沒有分寸感的雞和鴨控制在菜地外,不讓它們破壞果實。

就在董鏘鏘揮汗如雨時,太陽一點點爬到了他的頭頂。他也終於迎來任務單上的最後一個任務:收拾草坪。

停在工具房裡的是一台造型古樸的手推式割草機,等董鏘鏘開始擺弄後才發現,這是一台喜怒無常的「老爺車」。

說喜怒無常是因為割草機經常在割草過程中左右搖擺,看起來搖搖欲墜,仿佛隨時都會散架,或者由於引擎過熱罷工,並在沒休息夠時會拒絕重新啟動,很像上了年紀老人在發脾氣。

由於燒的是柴油,所以馬達運轉時震感強烈,饒是董鏘鏘人高馬大也得扶著割草機緩慢前行,即便如此他的手臂仍被機器震得酸痛發麻。

另外,割草機後部的集草袋容量也很「感人」,走不過5分鐘積攢的廢草就會從半開放的袋子上面掉落。通常這時他的手臂會像帕金森患者一樣不住顫抖,他只能停下,一邊等手臂緩過來,一邊把集草袋裡的草倒入手推車,再按老太太的要求把草堆到蘋果樹和籬笆外小樹林的樹下做肥料。

割草機雖然比手拔便捷的多,但院裡還是會有割草機割不到的地方(比如凸起的樹根處),這時就需要人手上了。

不過剛才劈柴時手就已經起了泡,現在赤手空拳肯定是不行的,他只好再次戴上手套,彎下腰,老黃牛般把院裡的雜草清理乾淨。

等雜草終於也清理乾淨,老太太任務單上的所有項目才全部做完。

看著經過自己努力而變得更有活力的庭院,他忽然頓悟:提供樂趣、成就感和滿足感的並不僅僅是勞動的結果,還有為了取得結果所必須經歷的過程。

手掌比劈柴時更火燒火燎的,他小心翼翼地除下手套,才發現之前紅里透白的水泡已經像泄了氣的皮球破裂,被膿水浸過的白皮乾癟無力地貼在手掌上,似乎在嘲笑他的細皮嫩肉和不善勞作。

勞動以痛吻我,我應報之以歌。

他想高聲放歌,想大碗喝酒,想給每個他認識的人打電話。

烤土豆和烤栗子的混合香氣在院中瀰漫,為了保證土豆和栗子烤得更爛,他決定讓兩者在炭火中再多悶一陣兒。趁這個時間,他把自己扔進蘋果樹的懷抱,雙臂交叉放在腦後,若有所思地望著天空發獃,任思緒自由發散。

中午陽光正好,氣溫不涼也不熱,蓬鬆的雲移動得很快,眨眼便從樹林上方飄到蘋果樹的上方,他的臉上頓感清涼。

勞動之前他本以為用不了仨小時就能全部搞定,誰料都弄完已快中午一點,來德之後……哦,不對,應該說有生以來他還從沒在短時間內做過如此密集的勞動,跟之前抓野豬的累全然不同。

他心裡清楚,即使老太太允許他炒菜,在這樣的勞動量後其實他也沒體力再做飯了。他感到一絲慶幸,自己一早就把燒烤區先收拾出來,更幸運的是老太太還有土豆,他還撿到了栗子,他提醒自己下次先備好香腸和肉排,然後再像那個房頂上的前銀行家感謝獄友一樣給自己來杯冰鎮啤酒。

他提醒自己,現有的割草機很不給力,下周應該找個時間把割草機扔進皮卡,直接拉到修車廠去問能不能修,再去超市配個同樣卡槽的容量大些的集草袋,免得影響他之後的幹活效率。

不過話說回來,儘管割草機不好使,但院子裡也沒長滿雜草和雜亂無章,可以想像老太太在管理草地時付出了多大的辛苦和努力(他沒想到老太太可能把割草外包了)。

還有一點也很重要,這份工雖然掙錢但周末學習的時間就少了,他的經驗是讀書還是需要整塊時間,也許他應該試著和老太太溝通:如果每次收拾院子的內容不變,能不能改成每天做一部分?這樣他既能有效利用每天的時間而不占用周末(以後恐怕有考試和帶團等其他事),也能避免一次太過勞累,就是不知道老太太同不同意。

就在他胡思亂想時,頭頂擋著太陽的雲被風吹走,他的臉再次沐浴在陽光下。他只覺臉上暖暖的,渾身懶洋洋的,不到十秒的功夫,人竟然睡著了。

等他再睜開眼,就見「雷達」正低頭舔他的手,見他醒來,趕忙把一根短樹枝扔到他手邊,然後充滿期待地盯著他的臉,又抬頭看了看遠方。

董鏘鏘扶著樹幹站起身,手一揚,樹枝挾著風聲被扔了出去,「雷達」低吠一聲,縱身躥出籬笆。

前心貼後背的餓催促著他三步並作兩步來到燒烤架前,從尚有餘溫的炭火堆中扒拉出來已經烤得黢黑無比的土豆和栗子,烤了這麼久也該熟了。

他從廚房取來托盤,刀叉和各種調料,把土豆和栗子悉數盛到盤中,美滋滋地靠在蘋果樹上,小心地操作刀叉將最大的一顆土豆的焦黑外皮剝除,將金黃色的土豆分成若干塊,再撒上少許的鹽、黑胡椒和青蔥,淋上番茄沙司和沙拉醬,撲鼻的香氣比之前更盛,入口綿軟,就像那句經典廣告詞說的:只融在口。

在快要吃完第二個土豆時,他腦中忽地靈光一閃:如果能在戶外燒烤,那能不能在院子裡炒菜呢?這樣廚房、走廊和臥室都沒油煙味,自己在外面吃完再回到屋裡洗碗筷就好,如果老太太同意他這樣做,至少春夏秋冬肯定沒問題,就是冬天冷點,但他也不用生火做飯,電器超市裡有賣電磁爐的,拉一個接線板就可以用電做飯了。而且還可以考慮從燒烤架過渡到自己的陽台。

他越想越高興,恨不能身外化身,拍著自己的肩膀說:老董,這都讓你想到了,真有你的!

土豆的飽腹感很強,他決定把沒吃完的留到晚上吃,先嘗幾個板栗。

金燦燦的栗子肉從開了口的栗子殼裡露了出來,董鏘鏘手快,麻利兒地剝出一盤。在順手丟給又跑到他身邊的「雷達」一個栗肉後,他迫不及待地挑了個個頭最大的栗子塞入口中大口咀嚼起來,沒等嚼完便迫不及待地跟著最後一口土豆一起囫圇咽了下去。

他有點兒太著急了。

他以為「雷達」會毫不猶豫地吞了栗子,誰知它只是低頭聞了一秒便踢到一邊,顯得很不屑。

董鏘鏘正感奇怪,就覺口中忽地泛起一陣苦澀。他使勁吐了兩口,疑心重重地又拿起一個栗子仔細端詳,心中一陣疑惑:剛才的栗子好像是苦的?難道是壞的?

在陽光下泛著赤褐色的栗子肉看起來飽滿結實健康,一丁點腐爛或發霉的跡象都沒有。

他把栗子放入口中,這次沒著急嚼,而是用舌頭小心地碰了一下,並無苦味,又咬了一口,不到一秒立刻吐了出來:「我去!這麼苦?!」

他不解地又挑了幾個品相極好的栗子放進嘴裡嚼,卻又都吐了出來。

為什麼都是苦的?沒等他弄明白怎麼回事,就覺得陽光瞬間變得刺眼,頭頂的樹冠開始忽忽悠悠地旋轉起來,四周的環境扭曲得宛如哈哈鏡里的影像,耳畔的風聽著像是誰沉重的嘆息。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嘴也沒了知覺,在他倒下的瞬間,他看到「雷達」正歪著腦袋沖自己叫。

WTF!這是他想到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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