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進了後堂,蘇昊才發現現任工部主事的江以達居然也在。江以達和馬玉、羅餘慶等人一樣,都是蘇昊從豐城龍光書院撬出來的秀才。由於輔佐潘季馴修水利有功,逐年提拔,現在已然是六品主事。這些年蘇昊帶著勘輿營東奔西走,馬玉、江以達到處做水利工程,相互之間的聯繫倒也少了。

「經兮兄從何而來啊?」蘇昊向江以達拱手施禮問道。

江以達笑著還禮道:「哈哈,改之兄,好久不見。弟前些日子一直都在邦治兄那裡,親眼目睹了邦治兄改天換地的壯舉啊。」

「哦?邦治,你不會真的把渠修成了吧?」蘇昊有些不敢相信地對程棟問道。

「馬上就可以竣工了,不過,弟把慶功祝捷的機會留給後任了。」程棟裝出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臉上卻分明有一些成功的驕傲。

蘇昊看向程棟的眼神明顯有些變化了,他與程棟所說的這條水渠,可不是尋常的水渠,那是後世的國人耗費了5000萬個人工@,在太行山腰上修建的人間天河——紅旗渠。蘇昊當初只是隨口一說,不料想程棟竟然真的把此事給做成了。

這件事還得從兩年前蘇昊推動開發草原的事情說起。

那一回,蘇昊與蕭如熏聯名上書,要求出兵草原追剿哱拜,同時在草原上建立漢人的定居點,開發草原上的礦產。此事在朝堂中引起了強烈的反響,群臣集體聲討蘇昊,斥責蘇昊此舉有悖聖賢之道。一時間,朝廷里譴責的聲浪幾乎要把遠在寧夏的蘇昊和蕭如熏都給淹沒了。

作為一個鐵桿的反蘇先鋒,程棟熬了幾個晚上,引經據典,寫了一份長長的奏摺,打算某天上朝的時候拋出來。讓眾人看到蘇昊的醜惡嘴臉。讓他覺得震驚的是,僅僅幾天時間,朝臣們的口風卻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原來抨擊蘇昊的那些人,全部都轉成了力挺蘇昊。蘇昊一下子成了一個大大的功臣,程棟反而成了一個跳樑小丑。

事後,程棟才知道發生這一切變化的緣由在於大臣們與蘇昊達成了幕後交易,蘇昊僅僅向他們轉讓了一些利益,他們就把曾經信誓旦旦的仁義道德都棄若敝履了。

程棟退朝出來,回到家裡。大哭了一場,隨後便接連發了三天三夜的高燒。幸好他身邊有姐姐程儀早先替他雇的傭人小心照顧著,尋醫問藥,好生侍候,他這條小命才算是沒有交代出去。

在他生病期間,曾經拿他當槍使的那些所謂知交沒有一個人來看望他,倒是在他病情初愈之時,家裡迎來了一位了不得的客人,時任內閣次輔的王錫爵。

「王大學士。下官……下官……」程棟看到王錫爵的時候,驚訝得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他不過是一個區區的七品小官,怎當得起內閣次輔親自上門探病。

王錫爵攔住了準備向他行大禮的程棟,說道:「邦治。你大病初癒,不必行此大禮。坐下吧,老夫與你聊聊家常。」

「下官謹聽大學士教誨,請大學士訓教。」程棟說道。

王錫爵坐下來。對程棟問道:「邦治,老夫知道你素來與蘇改之不和,能跟老夫說說緣由嗎?」

緣由?程棟一時腦子裡有點空洞。他對蘇昊的反感。緣起於當初蘇昊到蔡家村的事情。當時他覺得蘇昊是與里正串通起來,要為難他們姐弟二人。在他發了一通脾氣之後,蘇昊卻安排了馬玉去與他姐弟二人接洽,並且把他們安排到了城裡,還幫助他進了龍光書院。

照常理說,蘇昊為程棟姐弟做了這些事情,程棟應當對他感激涕零才是。但程棟一向心高氣傲,對於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人以這種方式對他施恩,他感覺到的不是溫暖,而是屈辱。在他看來,蘇昊肯定是想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能耐,甚至也不排除貪戀他姐姐的美色這樣一種可能。

由於幼年經受了各種磨難,程棟有著強烈的仇富仇官心態,看到蘇昊在商場、官場都混得風生水起,程棟就愈發覺得不憤。及至知道蘇昊與礦監李龍還有瓜葛,程棟更是找到了仇恨和鄙視蘇昊的理由,那就是蘇昊是一個不恥於讀書人的閹黨。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讓程棟看不慣的人,這幾年卻平步青雲,而且做下了讓程棟也不得不刮目相看的成績。最讓程棟無法接受的是,他一直引以為同盟軍的朝廷群臣,竟然也會在一點蠅頭小利的引誘下,倒向了蘇昊,讓他程棟成了一個笑柄。

程棟帶著對蘇昊的盲目厭惡和仇恨做了這麼多事情,及至王錫爵問起來的時候,他才突然發現,自己真的找不出討厭蘇昊的過硬理由。

王錫爵顯然對於程棟這樣的叛逆少年已經見怪不怪,見程棟脹紅了臉,支吾不清的樣子,便不再逼他,而是自顧自地說道:

「蘇改之這個人,其實毛病不少。他只是一個秀才出身,詩書的功底連一個鄉下私塾的腐儒都不及。因為讀書少,他也不遵什麼聖賢之道,說他是個斯文敗類,我想朝堂上起碼有九成的人是不會有異議的。」

「這……」程棟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這居然是王錫爵對蘇昊的評價。誰不知道王錫爵是蘇昊的後台,平時話里話外都是極盡袒護之能事的。

「大學士,下官有一事不明,下官感覺,大學士……當是頗為賞識蘇昊的,可是適才大學士所言,恕下官無法領會。」程棟把心中的疑惑直接說了出來。

王錫爵呵呵笑道:「這就是老夫要跟你說的事情了。蘇改之這個人,不通詩書,卻精通測繪、勘礦、匠作這些讀書人所不恥的事情,能夠做出我們這些飽學之士都做不到的事情。他不遵聖賢之道,但他為社稷、為百姓所做的事情,哪一件不是聖人所為?相比那些滿腹經綸卻又貪贓枉法之輩,老夫覺得,蘇改之悟的才是真正的聖賢之道。邦治,你說是不是呢?」

「下官愚鈍……」程棟只覺得大汗淋漓,他無法否定王錫爵的話,但如果承認王錫爵說得有理,那他這麼多年對蘇昊口誅筆伐,豈不就是大謬了嗎?

「老夫這一段也在想,我們讀書是為了什麼?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蘇改之沒讀過這些聖賢之書,卻都做到了。我們呢,又有誰能夠比他做得更好?」王錫爵說道。

程棟腦子裡亂糟糟的,他向王錫爵說道:「那下官該如何做呢,還請大學士指教。」

王錫爵道:「老夫一直在關注你,覺得你是良心未泯之人,只是沒有走上正途。老夫以為,要想做一些有利於百姓社稷的事情,首先要了解百姓疾苦,在這方面,邦治,你實在是太欠缺了。」

王錫爵的這句話,程棟可不能接受了,他說道:「請恕下官無禮,大學士,下官也是民間出身,自幼與姐姐相依為命,各種疾苦下官都曾經體驗過。」

王錫爵道:「你是站在一個百姓的位子上了解到這些疾苦,你可曾站在一個官員的位子上同樣去看過呢?」

「下官不明白。」程棟道。

王錫爵道:「哀民生之多艱,很多文人墨客都能夠做到。但知民間疾苦是一回事,知道如何讓百姓脫離疾苦,又是另一回事。你身為言官,以往也經常彈劾地方官員,說他們尸位素餐。但是,你可知他們做事之難否?」

「那……蘇昊知道否?」程棟只能拿蘇昊出來當擋箭牌了,王錫爵把蘇昊誇成一朵花,把他貶得一無是處,他不得不拿蘇昊來比一比。

王錫爵道:「蘇改之當然知道這些。你看他在江西時,打井、修灶、治水。在淮安時,幫著百姓討還田園。在汝寧時,他與權貴鬥智斗勇。對了,你父親在汝寧當通判時的未竟之業,在蘇改之手裡都實現了,你認為他不懂如何做官惠民嗎?」

「下官知錯了!」程棟突然有一種大徹大悟的感覺,他明白了自己與蘇昊的差距。蘇昊從來不講什麼大道理,但他一直都在勤勤懇懇地做事。而他程棟呢,嘴上說著各種悲天憫人的話,但到現在為止,他連一件有利於百姓的事情都沒有做過。他曾經慷慨激昂地指責這個指責那個,但那些被他指責的官員到底做得如何,有什麼苦衷,他其實是一無所知的。

「下官請求大學士給下官一個機會,讓下官去做一些實實在在有利於百姓之事。」程棟誠懇地請求道。

王錫爵綹了綹頦下的鬍鬚,點點頭道:「邦治,你有這個覺悟,老夫甚是欣慰。朝廷近日要外派一些官員到地方任職,你是否有意願去一個地方做一任知縣呢?」

「下官願意!」程棟說道,說完之後,他又補充了一句:「下官希望去一個最窮的縣,做出一番實實在在的成績,以報大學士點撥之恩。」

「最窮的縣?」王錫爵有些為難了,「此事還容老夫考慮考慮。」(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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