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惡毒了,實在是太惡毒了。

竟然慫恿織工,捉拿好人,還有天理嗎?

寡人聽聞古之賢君,都是厭惡訴訟的,唐朝一年只殺二十七個人,被稱為盛世……你張希孟妄為聖賢!

屠夫,無恥!

按照你這麼干,必定天怒人怨,神厭鬼棄,這蘇州城,還是咱老張的天下……不對,是整個大明朝,都會完蛋的,我張士誠才是人心所向,天命所歸!

就在這時候,一身戎裝的周蕙娘前來求見。

「懷王,剛剛張相傳令,讓你過去,參與審訊。」

張士誠略微一怔,心中憤然,竟然派個女子過來,分明是看不起我。

我,我忍了!

只要讓張希孟繼續折騰,蘇州人心在我,自然有算總帳的那一天。

「好,我現在就去。」

張士誠換上衣服,走出來之後,一頂八人抬大轎,就到了面前,這還是張士誠手上,最樸素的一頂轎子了。

周蕙娘看了看上面的描金紋樣,微微搖頭。

「懷王,你既然歸附了大明,就要遵循大明的法度……別的暫時不說了,坐轎子在大明是絕對不許的!」

「不許坐轎子?這,這是什麼道理?」張士誠大怒,又是針對我?

「懷王,坐轎子是以人為畜,論起來跟元朝把漢人等同牛馬,沒什麼區別。在宋代的時候,諸如王安石等人,就反對過坐轎子。而西漢的時候,哪怕皇帝也是坐馬車的,漢高祖還因為找不到同色的馬匹,沒法在家鄉父老面前炫耀而傷心……在大明,除了結婚迎新娘子,基本上是不許坐轎子的。懷王當初以十八條扁擔起兵,不會就是為了坐轎子吧?」

「這個……」張士誠咬了咬牙,心說好厲害的娘們,還一套一套的,我就聽你的。

「那好,就這麼走吧!文人不是有句話,叫安步當車,挺好的。」張士誠乾笑道。

周蕙娘頷首,隨即竟然到了幾個轎夫面前,「別抬著人了。回家吧,要不了多久,就會安排均田的,回頭自己有田有家,自己說了算,豈不是更好?」

幾個轎夫齊齊發愣,這,這倒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而且他們也聽書過,確實會分田,可,可懷王在這裡,他們哪敢啊?

幾個人偷偷看張士誠,周慧娘卻道:「懷王已經歸附了大明,他沒有什麼說的。傳令吧,釋放王府所有奴僕,讓他們各自回家,等候均田。」

周蕙娘扭頭看了看張士誠,又道:「懷王誠心歸附,就拿出些錢財,作為遣散的費用。想來懷王不會拒絕吧?」

張士誠咧著嘴,氣得鬍鬚亂顫,還讓我出錢?我,我答應放這幫人了嗎?

我堂堂王府,沒有人侍奉,算什麼事?

張士誠不吱聲,周蕙娘卻看了眼隨從過來的明軍。

「大傢伙都別閒著了,替懷王把這事做了,一元復始,萬象更新,什麼都該改一改了。」

周蕙娘帶來的士兵一起答應,直接衝進了王府。

張士誠切齒咬牙,幾乎暴怒,「周,周千戶,你這麼干,張相知道嗎?」

周蕙娘一笑,「懷王,我知道你是真心歸附,小明王韓林兒此刻就在開封讀書,他一心做個普通人,你又何必在乎這些。」

「我,我……」

張士誠很想說我不是小明王,我還有幾萬兵丁,蘇州人心在我……只可惜,這些話他都沒有說出口,只能惡狠狠瞪了周慧娘一眼,這才邁著大步,去見張希孟。

張士誠是帶著質問的心思,來找張希孟的,他倒要問問,自己這個懷王,到底是什麼待遇,憑什麼一個千戶,就能欺負自己?

等張士誠剛剛趕來,卻發現這邊正在行刑,一顆血淋淋的人頭砍下,丟到了生石灰的堆里,滾了一圈,然後就被挑起,掛在了高高的竹竿上。

隨之而來的則是一片片熱烈的歡呼聲。

此起彼伏,經久不息。

目睹這一切,張士誠突然覺得脖子冒涼氣,雙腿發軟,一時間竟然不知道邁哪條腿了。

周蕙娘輕笑道:「懷王,張相就在那邊,快過去吧!」

「哎,哎!」

張士誠勉強答應著,來時候的氣勢,卻是弱了許多。

「張相,你,叫我!」

張希孟一笑,「請坐吧。」

等張士誠坐下,張希孟就道:「我來的時候,陛下就交代了,要替天行道,為民除害。我是片刻不敢怠慢,這不,就下令開始辦這事了。懷王也瞧瞧吧!」

張士誠勉強答應,一屁股坐下。

當他剛坐下,那邊就有一個人被揪了出來,送到了高高的台子上。

很快有人站出來,痛斥他的惡行,負責的大明官吏都一一記下來,瞧著差不多了。又到人犯面前,怒斥道:「你罪行累累,可有什麼說的?」

「我,我,我求求大傢伙,饒了我吧!給我開恩啊!」

他哭泣哀求,結果卻是迎來了更多的謾罵。

現在知道哀求,當初你拿著皮鞭子抽人的時候,怎麼不能開恩?

光是有名有姓的織工,就被你打死了兩個,你還污人家清白,糟蹋了好幾個,一筆一筆的帳,我們都記著呢!

待到織工們說得差不多了,官吏看向張希孟這邊,發現張相手裡的紅色令旗舉起,他立刻明白了。

「行刑!」

又是乾淨利落的一刀,人頭落地,血濺三尺,裹上生石灰,掛在竹竿上。

動作一氣呵成,十分熟練,畢竟上面已經掛了二十幾個,數量還在迅速增加中。

每一次審訊,每一顆人頭,全都讓張士誠如坐針氈。

那些歡呼雀躍的織工百姓,仿佛會撲上來,把他活生生撕碎似的。

這種感覺太不好了,沒一會兒冷汗順著額頭流下來。

張士誠思前想後,糾結了半晌,才對張希孟結結巴巴道:「張,張相,這麼,這麼干,只怕會有冤假錯案,萬一冤枉了怎麼辦?」

張希孟一笑,「懷王也說萬一冤枉,足見大部分還是認可的。這種時候,我承認,不免會有些人不是那麼該死……可是在這個亂世,又有多少無辜生命,被人當成蒿草一般處置掉?懷王也是領兵多年,看慣了生死,千軍萬馬,尚且不能動搖你的心,這點小場面,不算什麼的!」

張士誠老臉一紅,是不算什麼?

才幾十個人,我怕什麼啊?

一口氣殺幾百,幾千,咱也是干過的!

只是,只是我這心慌的厲害,問題到底出在哪?

就在張士誠不解的時候,突然台子上有犯人大吼,「冤枉,冤枉啊!都是上面讓我乾的,是給將軍府送東西啊!」

這一嗓子,讓張士誠心驚肉跳,恍惚之間,竟然明白了怎麼回事!

過去他殺人如麻,予取予求,那是因為他是懷王,想殺誰就殺誰,可是這一次不一樣,是那些被他殺戮壓榨的人,站了起來,反過來殺他的爪牙幫凶……照這麼殺下去,遲早他的腦袋也會出現在竹竿上!

「張相,上天有好生之德,這麼,這麼殺人,實在是太過了,總要給點方便吧!」

張希孟笑道:「確實會給方便的……周千戶,你去傳令,告訴犯人,他們可以選擇不同位置的竹竿。」

周蕙娘繃著臉生怕笑出聲,連忙轉身過去。

張士誠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張希孟的意思,「張相,這,這有什麼區別?」

「區別還是不小的,位置不同,風水不同,沒準下輩子就能投胎當個好人了!」

張士誠簡直瘋了,如果惡人有段位的話,此刻的張希孟,就是窮凶極惡,惡貫滿盈,天下第一等的惡徒!

你,你怎麼能草菅人命啊?

一個靠著十八條扁擔起家,殺到一方之主的人,竟然會責備別人草菅人命……只能說當真是殺對了,殺到了他的心頭,殺得他發慌,害怕,惶恐不安。

乾得漂亮!

接下來的每一個犯人,當他們的罪行被指出來,遭到萬眾唾罵,千夫所指的時候,張士誠都覺得渾身不得勁兒。

仿佛有無數隻螞蟻在皮膚下面亂爬。

這種公開處刑的體驗,實在是太折磨了,弄得他幾乎崩潰。

張士誠幾次偷看張希孟,想要請辭,擺脫這個要命的地方。可張希孟一直淡定從容。這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怎麼不知道怕啊?

就在張士誠幾乎崩潰的時候,突然被押上來一個特殊的犯人,這是一名女子,一個很漂亮的女子,身形高挑,容貌姣好,看樣子還不到三十歲,身上的衣服也十分華貴,只不過到了刑場,又有誰能把持得住優雅。

她變顏變色,臉上儘是淚水,不停哀求。

周蕙娘看在眼裡,突然心中一動,低聲道:「雪嬌!」

女子聽到了有人呼喚自己,愣住了片刻,突然一抬頭,正好看到了周蕙娘。

「你,你是蕙娘姐姐?」

周蕙娘笑著點頭,「沒錯,當初咱們在揚州分手,我到了大明這邊,你到了懷王麾下,十年之間,沒想到我們又見面了。」

雪嬌臉上萬分悲痛,昔日她就不如周蕙娘,如今十多年過去,周蕙娘身著官服,一身英姿颯爽,居高臨下。

而她已經狼狽不堪,變成了階下囚。

這個差別也太大了!

雪嬌強忍著嫉妒,哭求道:「蕙娘姐姐,救救我吧,你說一句話,他們就能放了我,咱們的姐妹情誼啊!」

周蕙娘深吸口氣,「國法無情,還是先弄清楚你的所作所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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