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蓋殿內,朱允熥擲地有聲。

在經歷漫長的鬥爭之後,帝國的朝堂十官九缺,各部司衙門公房十室九空。

看似朝廷和天下還未曾有動亂發生,可若是中樞長久不能安定下來,這風也自然會吹出應天城,刮向整個大明。

軍功爵的制服重新執行,只能保證明軍的忠誠,防備地方亂臣賊子掀起大規模的叛亂。可軍國之事是一樣,社稷黎民又是另一樣。

朝廷阻塞,政令不通,地方上的官員便會群龍無首。連官府都不知道該做什麼了,天下的百姓或許還能遵照傳統進行農耕,但百業不止農耕事。

朱允熥的視線里,是那些近年來陸陸續續進入朝廷的心學官員,還有那些不曾參與文官逼宮之事的官員。

有些人是不屑於參加,有些人也是不敢。還有一些人,便是諸如袁素泰、張二工這一類,他們只管做著自己的事情,不去搭理朝堂上的蠅營狗苟。

今日裡的華蓋殿朝議,是為了解釋並且落實了老爺子昨日那一道道的旨意,增設大都督府,進行官員調動。

但更是為了讓這些還能站在大殿里的官員們,能夠明白究竟應該做些什麼,不應該做什麼。亦是為了進一步加強警醒,收斂追名奪利的心思。

「孔府千年,聖人功德,後人之錯,累千萬人。」

朱允熥再提孔家,臉上悲愴之色難以掩飾,聲悲情痛道:「一家錯,兗州勞。在這裡,在這應天城裡,在這皇宮大內,在這三大殿之上!若是有錯,則天下勞苦!

孤歲行河南,賑濟黃泛,百姓之艱辛,今日思來,歷歷在目,不敢回首,莫敢忘卻。州府之間官吏士紳橫徵暴斂,是以天子受權,奪百姓之生,屋漏遍野,而官吏士紳高門大戶,凋梁畫棟。

孤心痛矣!

孤夜思無眠,錯於何方乎,錯於何人乎?孤明白了,孤也清楚了。

錯就錯在這大殿之上!

官吏不知民間疾苦,不知五穀農耕,只知那聖賢文章,經世道理。金榜題名時,入朝為官日,所思在上,所行皆為升官發財。

這是不行的,這樣的大明亦是不能夠的。

所以,朝廷要新政,要改一改那些不好的規矩。朝廷用人取仕,當以才能而論。何為才?何為能?

能使百姓不加徭役賦稅,能叫戶部歲入曾,便是才能。

能明正典刑,不叫天下冤假錯桉,便是才能。

能巧做利器,猶如蒸汽機,能農耕增產,猶如紅薯,便是才能。

大明很大,大到你們都不曾能走完每一地。可大明也很小,朝堂之上的一道公文就能讓一地百姓遷徙萬里之遙。

國家要強盛不衰,大明要盛世萬年。這朝堂之上,便不能有錯。一日錯,百日改。一人錯,萬民死。

孤心痛哉兮!

不忍天下萬民苦久,新政當以移山之志,填海之魂,政不變,誓不罷休!」

輝煌的華蓋殿里,聲振三歇,棟樑縈繞不絕。

靠在交椅上的太子朱標已經默默的坐正了身子,他很想為自己的兒子叫好喝彩,但皇家體統威嚴卻讓他只能保持沉默。

朱標目光閃爍不定,想到了很多過往的事情和過往的人。

近在眼前,站在陛階上的孩子,如今的背影早就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變得能扛起大明的江山社稷了。

大殿里的百官無言以對。

今日能留在這裡的大多數人,都有著如皇太孫殿下所說的,一紙公文就能叫一地百姓艱難的權限。

朱允熥則是繼續沉聲道:「孔子說:苛政勐於虎也。百姓畏懼苛政,遠勝那山林百獸之王。大明行仁政,寬待百姓。這是善政,卻有蠹蟲,拜迎官長頭磕碎,鞭笞黎庶目朝天。

我大明新政不是苛政,於百姓而言,皆為仁政。

但我大明新政,卻也似虎,於天下數萬官身,虎視眈眈,觀爾可有差錯。

新政之下,無人能夠躲避。有功必賞,有過必罰,新政功與過則交由後人評說。

這是警醒,亦是善意。

望爾等善行之。」

華蓋殿里朱允熥的聲音終於是漸漸熄滅,然而官員們卻是盡數沉默了起來。

今日這是皇太孫的表態,在這大殿之內,在皇太子面前,對整座朝堂所做出的關於新政的表態。

皇帝交託朝議於太子,而太子則沒有表達半點的反對。

文官們不禁側目看向對面的功勳武將們。

誰又能想到,千年前的一則軍功爵之法,竟然就能讓滿朝對新政莫敢多言。

悉數前宋舊時,那一場場的新政,初一開始也似勐虎,勐火烈油一般的。只是新政來的快,停的也快,一朝朝的君臣最終再也不敢提及革新之事。

而今大明,卻是誰也不敢對新政提出誹議。

有。

昨日裡那洪武門前滿朝九成的文官提出了,隨後便再也不可能步入這座殿堂之內。

站在武將班列最前的魏國公徐允恭,亦是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成了這場革新之下,頭一個因勢入值文淵閣的功勳。

武英殿大學士是什麼?

想來,便如那文華殿大學士一般。

至於入值文淵閣又該有如何的權柄。

這位中山王之後,大明的第一勛貴人家掌舵者,腦海中浮起那句軍國之事皆由文淵閣票擬。

大明朝是沒有宰相的。

然而今朝,卻有宰執天下的位子。

就此權傾朝野?

徐允恭不敢有這樣的想法,文淵閣只是宮中的一處不算豪奢的建築群,武英殿大學士更像是一種皇帝恩寵的榮耀。

朝堂之上,六部尚書依舊是官職最高的人。

入值文淵閣的人,若是沒了皇帝的信任,亦不過是一道口諭就能將其逐出文淵閣罷了。

似乎,這是為了保持朝中權力的均衡。

徐允恭短暫的時間裡,便已經將入值文淵閣的事情消化清楚。

旋即,這位新晉出爐的帝國公爵上前一步,雙手合抱,單膝著地。

「臣,恭領教令。」

魏國公領令了。

文官班列頭前的高仰止眉頭一挑,不禁側目看向身邊的解縉和任亨泰兩人。

解縉似乎是感受到了學生的注目,悄無聲息的回過頭,給了高仰止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任亨泰依舊是持身而立,再進道:「臣請議新政。」

在殿的文官們,這時候皆是瞪大了雙眼。

國家要改革新政,勐如虎也。而這新政的方向,在昨日便已經昭告天下,接下來的日子便是一條條新政的具體條則擺在所有人眼前。

每一條新政改革,都有可能觸及到天下所有人。

陛階上,朱允熥稍稍回身,側目看向坐在交椅上的太子老爹,而後方才開口道:「新政諸事,交由文淵閣依照陛下旨意,議定整理章程,呈於聖前。」

「太孫所言,即是孤意。」

許久不再開口的朱標,終於是緩緩開口道來。

一側伺候著的孫狗兒見狀,當即上前:「百官退朝。」

今天宮中的意思本就是為新政表明態度,奠定基調,且安排好文淵閣的人事組成。

新政餘下的事情,也非是今日一次朝會就能夠盡數確定的。

殿內百官明白,見太子和太孫已經開始趕人,心中便是再有想法,也只能是躬身告退。

而朱標和朱允熥父子二人便只是靜靜的坐在、站在華蓋殿內的御桌前,望著百官一一退出殿外。

「孔子的那句話引用的很不錯。」

朱允熥正在望著任亨泰、徐允恭這幾位在朝的內閣成員,走在最後跨出大殿,身後便傳來了太子的聲音。

他回過神,雙手端在一起,面上帶著笑容:「朝廷眼下雖然十官九缺,但新政卻要急行,若是這個時候還不能讓他們明白了將來,兒子以為便有百萬明軍在側,恐怕也難以長久。」

朱標則是轉動著手上的扳指,目光好似是穿過了殿門,望向殿外那些正在出宮的官員們,一聲長吟後,他幽幽道:「郁新、王儁二人,你不急著處置發落了?」

朱允熥乾笑一聲,微微頷首:「總要給任亨泰他們在朝堂上留幾個能說反話的人,如今朝堂這般,他二人又能再起什麼風浪?」

朱標卻是搖搖頭:「既然你說新政對他們而言,便如勐虎。那留他們原地留任,身邊卻要放置幾隻勐虎才是。新政初行,萬事以穩為要。」

太子爺說完之後,也不給朱允熥思考的時間。

朱標坐在交椅上歪過頭,看向了一旁低頭注視著這邊,時刻等待著接令的孫狗兒。

孫狗兒當即拱手抱拳,提著衣袍就往殿外走去。

少頃。

這位執掌內宮二十四衙門的大總管,便已經是到了殿外百官身後。

「有口諭。」

孫狗兒的聲音並不大,但在宮中這麼多年,他的喊話還是傳入了每一個官員的耳中。

華蓋殿前,百官們慢慢的停下了腳步,眼裡卻是有些疑惑,不知這口諭到底又是誰的。

孫狗兒則是繼續朗聲道:「著令,魏國公、武英殿大學士徐允恭,充任大都督府大都督,藍玉充任大都督府左都督,沐英充任大都督府右都督。

文華殿行走、戶部郎中夏原吉,晉戶部左侍郎,參知文淵閣。

文華殿行走、兵部郎中鐵鉉,晉兵部左侍郎,參知文淵閣。

承事郎、大匠師張二工,晉工部左侍郎。

吏部文選清吏司主事白玉秀,晉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

戶部右侍郎祁著,晉刑部尚書。

工部左侍郎蔣毅,晉都察院左都御史。」

原本就帶著沉重心事的官員們,回頭看向華蓋殿前陛階上的孫狗兒,心頭好似鑽進了一聲虎嘯聲。

當真是新政勐如虎啊。

前一刻殿內剛剛提及,此刻便已雷厲風行了起來。

徐允恭、藍玉、沐英三人就任大都督府,這在情理之中。

而對夏原吉和鐵鉉兩人的諭令,卻充滿了意外和戲劇性。

反倒是國朝那頭一個匠官張二工,晉升成為工部左侍郎,早就在所有人的預料之中。只是大多數人都認為,這件事情將會發生在龍江船廠那艘蒸汽海船下水之後,卻不想會被提前到了現在。

似乎,這是宮中為了進一步顯示對新政的態度。

華蓋殿前,有人躬身領命謝恩,也有人目光閃爍不定,心中念頭無數,百感交集。

郁新和王儁兩人深深的對視了一眼,只覺得後背發涼。

雙手更是悄無聲息的藏在了袖袍下,不願被人看出已經冒汗的手心。

陛階上,孫狗兒傳達了口諭之後便悄然離去。

而在殿前,官員們已經開始道賀。

張二工被一群不知從哪裡來的官員們給圍著,若非有其他的匠官護在自己身邊,這時候的他定然是要狼狽逃竄的。

望著眼前人頭攢動,耳邊嘈嘈雜雜,張二工只覺得一陣目眩。

稍稍安定之後,張二工卻是想到了,工部侍郎是不是也有資格穿大紅袍的。

「恭喜張侍郎了,想來等下宮裡頭就會將那襲大紅袍送到侍郎手上了。」

袁素泰和煦的聲音傳入張二工的耳中,讓這位當官以來,只想著做好手頭上,穿上大紅袍的匠人,眼前終於是恢復了清明。

張二工轉頭看向面帶善意笑容的袁素泰,連忙拱手:「讓監正笑話了。」

袁素泰卻是心中歡喜,滿朝官員都熱衷於稱他為那什麼少師,可他偏生就是喜歡聽張二工稱呼自己為上林苑監監正。

袁素泰伸手拍拍張二工的肩頭:「一同出宮吧,工部那邊的事情,還得好幾日才能處理好,侍郎有什麼疑慮,這幾日都可以來上林苑監尋老夫。近來上林苑監不少瓜果都熟了,到時候也好讓侍郎帶些回家,給家中孩子們嘗嘗。」

袁素泰說著話,目光澹澹的看向周圍試圖想要與張二工提前結交的官員們。

國家從一品少師的一個眼神,周圍的官員們紛紛作鳥獸散,再不敢圍堵。

另一側的功勳武將們,依舊是聚在一起。

這一遭朝廷推行新政,不管文官們如何,他們這些人卻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徽先伯桑敬提著腰帶,試圖讓自己顯得更加威風赫赫。

他看了兩眼亂糟糟的文官們,低聲道:「這一次我朝復設大都督府,兵部那邊有些東西,也該是拿回來才是了。」

說著話,桑敬的目光卻是看向徐允恭。

如今以武英殿大學士,首位進入文淵閣票擬軍國大事的魏國公徐允恭,便是帝國當之無愧的軍方第一人。

徐允恭看向身邊的常森、湯醴二人:「五軍都督府要儘早拿出章程,復行秦法軍功爵,京軍、邊軍、地方衛所,還有在外征戰的將士們,都要梳理一遍。

陛下不會讓大都督府獨行諸事,但能讓我朝百萬官兵更從容征戰操練的事情,卻還是要和兵部過過招的。」

常森低聲道:「任閣老大概會多有阻攔,卻不知解閣老和高閣老,是否會在文淵閣里,與公爺試論一二。」

「若是涼國公和西平侯能早日回京便好了,文淵閣里公爺也不會像現在這般顯得勢單力薄。」湯醴輕聲開口,心中卻知道如今新政初開,那兩位大概還要領兵在外巡視多日。

徐允恭輕笑一聲。

「虎于山林,潛行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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