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九章 誰能喂飽百姓就用誰

紅薯地裡頭,話題的高度突然一變。

解縉作為當朝內閣次輔,與其他內閣大臣共同總領朝政大事。

今日此地一問,滿場靜默了下來。

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僅僅是挖了半日的紅薯,他們就已經累到崩潰。

若是日日如此,便是這些國之驕子們,也難以保持往日的驕傲,在這個問題下,照樣是底下了高傲的腦袋。

解縉擺擺手,與一旁的老農抬著裝滿紅薯的籮筐,走到了紅薯地旁的田埂上。

隨後解縉拍拍屁股,便席地而坐。

監生們自覺地向著解縉的位置靠攏過來。

當人們聚集的差不多。

解縉看向這些大明朝未來各級政府衙門的官員:「挖紅薯便是今日本官為你們授的課,現在可知本官為何要如此做?」

監生們眼裡露出清澈的疑惑。

這個問題的答桉,似乎就能脫口而出,可是到了嘴邊卻又不敢確認。

「先生是覺得農桑之於社稷,重於泰山吧。」

「國朝一應用度,皆在農桑之上,無農桑,百姓飢餓,朝廷難有賦稅。先生,是這個原因吧。」

「先生,學生以為……」

「……」

終於,在少頃之後,開始有監生們試探著回答。

從這些建生門的稱呼上可以看得出,基本都是心學子弟。在國子監里,也唯有這些心學監生,才會對解縉以先生相稱。

然而也有些人卻是心中不屑。

天底下億兆百姓,總得有人是要去種田的,終年從事農桑。那自然也有人合該是坐享其成,不事農桑,就能得到常人一輩子都享用不到的事物。

解縉點點頭又搖搖頭,但臉上卻是欣慰的笑容:「雖然未曾足數,但你們也都說了一些。

今日與爾等說農桑一事,倒不如說是在與你們說我大明社稷之事。

農桑究竟是什麼?」

解縉停頓了一下,目光在眼前這些年輕人的臉上掃過。

不遠處的朱允熥面帶笑容,今天這一堂課,或許不能在所有人身上起到作用,但他相信至少會讓這些還未曾涉世太深的監生之中部分人清楚其中的關節,在未來某一日為官的時候,還能記起今天的這一堂課。

解縉沒有停多久,便開口說:「農桑便是社稷!農桑便是大明!若無農桑,便無大明!」

大明文淵閣內閣大臣、翰林學士的聲音,在偌大空曠的鐘山下傳遞著,進到每一個人的耳中。

這是大明第一次公開說明,農桑一事就是大明的社稷。

哪怕再次之前,人們心中亦是如此認為,但從當朝內閣大臣嘴裡說出來,卻又是另一種態度。

解縉面色鄭重:「吾輩中原先民,自洪荒蒼茫之中而生,立於萬族之間,衣不遮體、食不飽腹、居無定所,借天地之火,而生萬物。

牧蒼野之物,歷三皇五帝,乃至夏禹商湯。

民無食,國不穩,必勝亂,天下盪。

漢文景,倉稟實,則有漢武之強。

隋人治國,方有大河開鑿之底氣。

盛唐親農,皇帝耕耘,便有武周一朝,亦可再有開元盛世。

民無求,唯有衣穿,腹中飽,居有所。

一村有糧,則一村無亂。一縣有糧,則一縣無賊。一府有糧,則一府之地絕無盜搶。一道有糧,此道則無叛亂生。

今日爾等為國子監生,學於課舍之內,不知農桑,不知何時耕耘,何時收穫。來日為國牧守一方,爾等何以為官?」

解縉的課,還是

上了起來。

紅薯地里不單單是監生們附耳傾聽,那些教習以及上林苑監的官員們也在靜靜地聆聽著,不遠處趕來的鄒學玉等應天府官員也沉下心思,回想思考著解縉的話。

人們開始默默的看向不遠處的皇太孫。

解閣老是皇太孫當初選定的人,也是太孫一步步的將其推到了內閣大臣的位置上,這一點朝堂上沒有人不知道。

解縉此刻的言論,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就是太孫的意志。

人們看到了解縉在授業,卻同樣也看見了,這是皇太孫在轉達大明未來的意志所在。

解縉輕咳一聲,抓了一把腳邊的泥土,緩緩舉起,然後鬆開手掌,那些泥土便順著他的手指縫飄散下來。

他笑了笑,搖搖頭:「聖賢文章可治國,半部論語治天下。此間之言,世人傳閱多年。本官從未覺得不是道理,但世人如何解讀,卻又是另一回事。

半部論語治天下何解?

本官年長爾等幾年,或可一說。

此言非是直言學通聖人文章便可治理浩瀚天下蒼生,而是以聖賢文章修己身,孔子說仁愛,何以仁愛?對何仁愛?

朝廷以地方有無動亂考評官員,無亂則優評,若再有些許政績,便可為上評。更以平定動亂為上上評。

本官以為,此評往後大可再不復行。

朝堂現今官員,爾等日後為官,當以地方百姓倉中可有餘糧為評。

百姓倉中有糧,自無流民,無流民,自無亂民。無亂民,何來動亂?

一地百姓,年年有新衣,日日可飽腹,方可評以上上之評。」

遠處的應天知府鄒學玉目光微微一動。

解縉說了很長的一段話,但能坐在大明京師所在的應天知府位置上,鄒學玉很清楚這番話背後的含義是什麼。

在他身邊的應天府同知已經是小聲說道:「府尊,看來朝廷是要動往後官員考評之法了。這其中,大概是要與今歲秦王主持外察一事有關。」

鄒學玉嗯了聲:「今年修好連通玄武湖的水道,建好上元門碼頭,收上來稅。明年咱們應天府的事情就是農桑!」

同知當即小聲道:「下官這幾日便將明年本府農桑一事整理出來。」

鄒學玉滿意的看了同知一眼:「應天一府八縣,明年要清理水道、開挖新渠、開墾荒地、沖洗鹽鹼地,往後你我還要常來上林苑監,那些個新種子,本府須得第一個種上!」

同知連連點頭,其後府衙眾人亦是將府尊的話記在心中。

這可都是來年應天府要乾的事情,就如同今年幾乎是快要有一整年了,整個府衙都在忙著開挖連通玄武湖的水渠,以及修建上元門碼頭。

碼頭修好了,如今的龍灣碼頭就會簡化為朝廷專用的碼頭,而上元門碼頭將會成為民間百姓、商賈使用之地。

這一處就能拿在應天府的手上,往來船隻停靠、貨物存儲,應天府都能收上來一筆不菲的費用。

再以此為財源,去支應應天一府八縣的百姓,這一番定論早就在府衙內得到了共識。

應天府的人在商議著本府的事情。

而在地頭上,解縉還在繼續授業。

「爾等日後為官,當要銘記,誰是你們的政績,誰是你們的政敵。」

忽然,解縉的話語變得鋒芒畢露。

政績和政敵,從內閣大臣的嘴裡如此直白的說出來,在監生中引起了一片轟動。

便是那些原本還心中對今天這堂課嗤之以鼻的監生,此刻也不由露出好奇和驚訝。

解翰林竟然敢說的這麼露骨?

這是能當著

太孫的面說的?

解翰林這就好像是在說,你們要記住,日後怎麼升官發財。

而升官發財,自然是在場所有人都期待的事情。

可是在一旁的朱允熥,眼底卻是露出了濃郁的笑容。

若不是為了保持自己在這幫監生面前的形象,他都要笑出聲來。

解縉拍拍手,直言道:「來日,你們為官一方,那裡的百姓就是你們的政績。百姓富足,年年豐收,不生飢亂,便是你們的政績。

除此以外,皆為爾等日後為官之日的政敵!

商賈會逃避商稅,士紳會逃避賦稅,豪族會行賄爾等。

商賈避稅,爾等地方賦稅不足。士紳兼并百姓,百姓生亂。豪族拉攏爾等,漠視人命。

朝廷或許一日不察,卻斷無可能永遠不察。」

紅薯地里,有人露出醒悟的眼神,卻也有人生出失望的表情。

而這些人,心中不禁再次誹議起來。

自己成了自己的政敵?

可是朝廷對待貪墨瀆職的官員,卻也真的可謂是心狠手辣啊。

這些年朝廷被查處監斬了多少官員。

身在應天的監生們,哪個不知道。

朱允熥看著解縉今天的話已經到了最後,便輕咳一聲,揮手指向不遠處的鄒學玉:「那位是如今的應天府知府。」

突然被太孫點了名的鄒學玉,頓時緊張起來。

隨後,所有人的目光都移了過來,鄒學玉便愈發的不安。

自己不過是來看個熱鬧,怎麼就被點名了呢。

連帶著鄒學玉身邊的應天府官員,也紛紛都低下頭。

朱允熥開口介紹道:「應天知府鄒學玉,交趾道為官三年。若是孤沒有記錯的話,三年之前他還只是個與爾等一般的學子。

【鑒於大環境如此,

隨後科舉中仕,乃為兩榜進士,觀政南下交趾為官。

為官三載,所轄地方民生安定,賦稅年增。」

鄒學玉的年紀並不大,只是過往數次不曾考中。

而當朱允熥介紹清楚了他的身份和過往,在場的監生們紛紛心中驚訝。

僅僅是為官數載,便已經官至應天知府。

再往上的話,大抵就是六部侍郎一職了啊。

若是外放,必然就是主政一道的三司堂官。

朱允熥笑道:「孤不與爾等說的多,只有一句話。」

他的話,自然比解縉的話更引人注目。

內閣大臣高春風已經是如今朝堂上的一個傳奇了。

自從高仰止入閣以後,就成了國子監里被討論和羨慕最多的人。

誰不想成為大明高春風?

但是監生們現在才發現,原來不光光是有高春風,大明還有鄒學玉。

朱允熥輕聲道:「誰能喂飽我大明的百姓,孤便用誰,無論六部、內閣!」

這就是一個利益的分配和平衡問題。

「開飯了!」

「開飯了!」

當監生們開始試想著未來真的入仕為官,從上林苑監衙門那邊,有一行人提著一隻只冒著熱氣的大桶走了過來。

等人趕過來,一股子食物的香味飄散而出。

朱允熥默默的退到了遠處。

解縉則是站起身,笑吟吟道:「都去吃飯吧,吃完了繼續挖紅薯。事不可半途而廢,今日本官與爾等一同待在此地。」

說著話,解縉已經是自顧自的走到了一個大桶前,

掀開蓋子,一團熱氣散開。

他已經從桶中里拿出兩枚烤的軟軟的紅薯,走向朱允熥面前遞出一枚。

而袁素泰等上林苑監的人,則另有一隻木桶分享。

至於意外趕來的鄒學玉等人,則帶著好奇的湊了過去。

監生們忙活了大半天,這時候早就已經飢腸轆轆,見著太孫、閣老還有少師等人都有了吃的,便立馬向著剩下的木桶圍了過去。

「都是紅薯?」

圍過來的監生們發現木桶里竟然只有紅薯,再無別的吃食,不免有些遲疑。

只是,總有忍不住飢餓的人,拿了紅薯就到一旁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

空氣中,紅薯的香味愈發的濃郁起來。

那些還有些不確定的監生們,也終於是忍不住,只能是選擇隨便吃一頓飽腹。

「怎麼這麼香?」

「你們慢點,給我再留一個!」

「別搶啊,都別搶,給我。」

「……」

或是因為飢餓,有或是因為吃的就是今日挖出來的紅薯。

每一個吃下紅薯的監生,原本露著疲倦的雙眼,都開始放出光亮來。

「知農桑之難,只是開始。道理說的再多,卻總是擋不住財帛動人心。」

將一整顆紅薯啃的乾乾淨淨,順帶著還悄悄吃了幾口那些被烤的焦焦的紅薯皮後,朱允熥對著身邊的解縉低聲說話。

解縉側目看了過來。

朱允熥繼續道:「二叔如今正在主持外察,我的意思是,要錦衣衛配合嚴查,朝廷必須要重典一批官員,殺雞儆猴,至少要讓朝里朝外的人看清楚,貪贓枉法的事情不能做。最低最低也要讓他們在做之前,心中還存著一絲畏懼。」

解縉點點頭,不論是京察還是外察,朝廷總是要立幾個標杆示眾的。

他想了想後,轉口道:「內閣在商議信國公薨逝一事,朝廷該如何處置。臣前番聖前奏對,陛下似是有意要派宗親及重臣前往鳳陽。」

朱允熥兩耳頓時一動。

他緩緩轉過頭,雙眼定定的看向解縉。

「你該不會想說,那個宗親就是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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