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一章 大明再無功名優待

中原政治格局在千年的歲月里是經過漫長的演變,始終在試圖尋找到一種最佳的模式。

自夏禹建立夏朝,確定了家天下之後。

中原歷經諸侯分封、門閥世家、九品中正,在世家共治的隋唐時期,科舉取仕漸漸以全新的面貌出現在政治場上,等度過五代十國那混亂的歲月之後,趙宋的建立,讓科舉徹底成為中原唯一的政治主脈。

士大夫集團秉持朝政,士紳集團掌握地方,才有了那句與士大夫共天下的可笑之言。

大明前承宋元,再造中原,重塑正統,科舉制度也一併繼承下來,雖然目下再無與士大夫共天下的言論承諾,可天底下的士紳讀書之輩,卻無不在做著這樣的事情。

午門前,朱允熥當著百官面前,公然宣稱大明要取消天下讀書之人,進身功名之後的一切優待。

譁然是預料之中的事情。

那些窮其一生中舉入仕的官員,一片片的倒下。

無數的官員,聲嘶力竭的呼喊著,期望皇太孫能夠收回那句剛剛說出口的話。

就連自詡為大明鷹犬的錦衣衛指揮使蔣瓛,也變得遲疑了起來,望著那些變得瘋癲的官員,一時間也不敢輕易下令,命人緝拿扣押。

任亨泰渾身冰涼,目光呆滯的望著眼前的朱允熥,嗓子裡一下下的低聲哀鳴著。

「殿下是要寒了天下讀書人的心嗎?」

「本朝創立不過二十八載,陛下初御大寶,革故鼎新,重塑中原正統,安撫百姓,適時人才凋零,賢能藏於山林鄉野之間。

陛下耗費錢糧,重設學堂,撫育老幼貧寒,禮賢下士,歷時二十八載,國朝官缺仍是頻頻空置。

以國朝供養功名之輩,兩榜進士乃是天子門生,聖天子取才於天下。朝野有官二萬八,天下讀書數十萬。便是有罪,難道天下讀書之輩,皆有罪乎?

臣本愚鈍,無有宏圖,卻見大明盛世可期。殿下少年英才,朝政一時阻塞,卻有時日調理。治國如烹小鮮,文火慢燉。殿下因時下之罪,牽連無辜之輩,後世子孫,好似勐火亂燉,頃刻間便是柴干鍋裂,社稷何以穩妥。」

「臣,文華殿大學士,禮部尚書,死諫殿下,望殿下明察,三思而後行,以大明社稷為重。」

任亨泰長長的發出了最後一聲嘆息和勸阻,五體投地,重重的叩拜在地上,聲如淚下,不斷抽泣,背身顫抖。

朱允熥目光從未如此刻堅定。

他望向那些陷入絕望和哀嚎的官員們,輕聲開口:「孤此刻非是與爾等商酌。」

「孤是在告知爾等。」

說完之後,朱允熥便已轉身,往那午門下幽暗的城門洞裡走去。

「殿下!」

「殿下啊!」

「臣乞求殿下收回成命。」

「殿下啊,大明不能亂!」

「……」

任亨泰一聲聲的高呼著,悲痛欲絕。

茹瑺將倒在地上昏厥了的翟善扶起抱在懷裡,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忽的,他目光憤怒的轉頭看向一旁的郁新和王儁兩人。

郁新、王儁察覺到身邊的目光,默默側目看了過來,看清了茹瑺的臉色眼神之後,兩人身子不由動了動。

「這便是你們做的好事!」

茹瑺憤怒的低喝著,雙目好似要噴出火來。

郁新眉頭皺緊,下巴抖動了兩下,卻就是說不出話來。

在他一旁的王儁卻是冷哼一聲:「陛下的旨意還沒有下來,天下功名之輩的優待便還沒有取消!難道陛下還能如殿下一般,真的寒了天下讀書人的心?難道,真的要讓天下大亂?」

噔噔蹬蹬。

幽暗的午門城門洞裡,朱允熥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而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卻是從城門洞裡傳出來。

是今日那些被召入宮中,與皇帝一起看戲的城中百姓,在內宮二十四衙門總管孫狗兒帶著人陪同下,自宮中走了出來。

大抵是因為前番入宮之前所發生的事情,今日裡和皇帝說了好多家長里短的老人們,也沒了再要毆打午門前這些官員的心思。

但還是對前一刻好端端,現在個個都像是瘋了一樣的官員們,投去好奇的目光。

官員們望著這些出宮的百姓,心中一陣拔涼拔涼的。

朱允熥先前的那些話,此刻可是還清晰烙印在他們的腦袋裡。

大明朝再也不會有功名優待了,皇室以下,所有人再無高低。

往後,便是眼前這些老翁白首,難道也不必再於他們跪拜?

在任亨泰等人眼中,以為是送百姓出宮的孫狗兒,卻是在走出午門後便停了下來。

有隨行的小內侍從孫狗兒的身後走了上來。

任亨泰、茹瑺、郁新、王儁四人童孔頓時一縮。

那小內侍的雙手正捧著一道明黃聖旨。

聖旨到了孫狗兒的手上。

孫狗兒挑動眉頭,澹澹的看了一眼午門前的文官們。

為何這個時候會有聖旨?

茹瑺手指狠狠的掐在了還昏厥著的翟善手臂上。

一聲吃痛的驚呼聲從翟善的嗓子裡發出,這位被嚇暈了的吏部尚書迷迷湖湖的睜開眼,還不等開口。

茹瑺便已經低聲開口道:「有旨意來了。」

翟善目光一愣,轉頭看向站在眼前的孫狗兒。

孫狗兒看著醒過來的翟善,臉上露出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笑容:「吏部也醒了啊,那正好,雜家也就可以宣讀陛下的旨意了。」

任亨泰頂著紅通通的雙眼、滿臉的淚痕,伸長了脖子,想要提前看清聖旨上到底都寫了什麼。

翟善等人則是在收拾身上的衣袍。

有小內侍站在孫狗兒的身邊,衝著那些穿紅戴綠的官員們大喊道:「有旨意,百官跪聽。」

孫狗兒一抖雙臂,展開聖旨。

「俺時常聽到的一句話,說的是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孔家負了俺,天下士紳負了俺,可俺從沒負過你們。

天下間的百姓很苦,只求吃得飽穿得暖。你們多吃一點,多穿一點,他們就要少吃一點、少穿一點。

這是俺不願意看到的,所以俺今天決定了,朝廷的學堂會多開,想讀書的人總是要吃飽肚子坐在學堂里讀書的。學堂外面,取了功名的人,當不了官便自己去找事做,自己去田地里刨食、去鋪子裡算帳、去軍中效力也可,便再也沒有優待了。

欽此。」

屬於皇帝的意志,被加蓋上玉璽,中旨明發,即為國策。

此刻經由孫狗兒宣讀的聖旨內容,明日也會通報到應天城各部司衙門內,再由邸報發往大明一十四道地方官府。

如此,方為昭告天下。

當今日在午門前試圖通過靜跪逼宮的官員們,前一刻還在自我安撫,這不過是皇太孫殿下個人所為,欲要取消天下功名優待。後一秒,皇帝的旨意便已經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皇帝沒有進行朝議,甚至連六部五寺三法司的正印堂官們都沒有事先知曉,就已經以皇帝的意志頒布了聖旨。

孫狗兒也不給百官上前的機會,念完了聖旨,便低頭看向眼前的幾位尚書部堂:「諸位部堂,可否聽清楚陛下的意思了?」

翟善還想再昏厥一次,可是腦袋卻無比的清醒,他茫然的點點頭:「臣等知曉……」

「既然都知道了,那雜家就回去復命了,諸位部堂還請自便。」

孫狗兒打了個擺子,轉圈折身,已然是往午門後走去。

而在午門前,尚不曾離去的朱高熾兜著雙手,雙目眼神頗有些意味深長。在旁邊的朱尚炳拉了下他的衣袖,朱高熾便微微轉過頭,眼裡露出疑惑。

朱尚炳低聲道:「這是要出大事了?」

朱高熾點點頭,只是沒有說話,而是一個健步上前,脫離了朱尚炳的視線。

只見午門前,已經是徹底心涼的任亨泰,忽的從地上爬了起來,目光死死的盯著午門城門洞。

正當他要邁開腳步的時候,朱高熾卻是閃現擋在了他的眼前。

「燕世子……」

任亨泰心頭一跳,自己的意圖被阻攔,這讓他有些面紅耳赤。

朱高熾始終兜著雙手,眼瞼微微下垂,輕嘆一聲:「任部堂,何必如此?且回吧。」

任亨泰漲紅著臉望著擋在眼前的燕王世子,他搖著頭,臉色暗澹無光:「不能這樣,何至於此?」

「與民爭利可有道理?」朱高熾輕聲詢問著眼前仿佛老了一圈的禮部尚書。

任亨泰眉頭皺緊,道理就擺在那裡,從來都不會有變,人人都知曉。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有所改變卻又難如登天。

然後朱高熾卻是語氣加重,沉聲道:「與國家奪利,豈可有乎!」

「稅司正!」任亨泰突的開口,喊起了朱高熾現今的官職。

朱高熾澹澹的看向任亨泰,臉色格外的平靜。

任亨泰卻是一陣一陣粗重的喘著氣。

「任部堂,難道我說錯了?」朱高熾目光深邃的盯著任亨泰。

任亨泰幾度欲要平復紛紛亂亂的心緒,卻始終難以得逞。

地方士紳權貴,與民奪利,這是不爭的事實。可事情若是再扯到與國家爭奪利益上,那便是大逆竊國之罪。

便只是想一想,任亨泰都覺得眼前已經浮現了連綿千里的浮屍,血流成河,千里空穴。

朱高熾雙手攥在袖中,做出捧腹的姿勢,目光低下,輕聲道:「國家疆土有數,黎庶有數,玄武湖上黃冊記錄有數。士紳功名奪百姓之利,則百姓少一分利。

士紳奪百姓一人,良田數十畝,則國家少田畝數十,夏秋兩稅少田畝數十。天下士紳無數,功名無數,奪田地幾何?國家夏秋兩稅少幾何?

如此難道不是與國家奪利?」

自上而下的剝削,變成了中層剝削侵占上下之利,私肥中層。

任亨泰兩肩垮下,聽聞此番解釋,他又如何不明白。

朱高熾繼續說:「國家徵收賦稅,徵辟雜役,所為非是一家一人,亦為天下社稷。漕運疏通、溝渠清淤、南北兩疆、倭國鎮軍、朝堂俸祿、地方賑濟,哪一樣不是需要錢糧無數?

地方上奪一分之利,多哉?不多也。可若天下皆與國家奪利,多哉?多哉兮!

國家短缺,地方獨肥,百姓饑寒。敢問部堂,如此之下,大明社稷長哉乎?」

任亨泰目光閃爍,口舌難開:「大明……」

「大明長久不得啊!」朱高熾一聲長嘆息:「時下聖天子攜開國之威,百官莫敢不從,然遇根本大事,亦有今日之局。後世子孫,以何更改?敢改乎?不敢矣……」

一息輕嘆,悠長的拖進了城門洞裡。

而那聲聲質問,卻是牢牢的刻印在任亨泰的腦海里。

他望著因為皇帝節儉,在那午門城門洞後,只有微弱燈火照耀著的奉天殿。這位天下第一個擁有狀元牌坊,首位以禮部尚書職,領文華殿大學士的國家肱股之臣,顯得格外落寞的垂頭轉過身。

茹瑺扶著臉色蒼白的翟善,目光焦急的望著垂頭喪氣的任亨泰,想要知道剛剛他與燕世子究竟都說了什麼。

只是任亨泰這一刻卻再無開口言語的力氣,步伐沉重的走到翟善和茹瑺身邊:「都散了吧……」

說完最後一句話,任亨泰再也沒有要留在午門前,陪著那幫靜跪逼宮官員的心思,踩著宮牆下的印子,背影寂寥的走向端門外。

翟善緊緊的抓著茹瑺的手臂,焦急的搖了幾下。

茹瑺抬頭看向遠去的任亨泰,大喊道:「到底都說了些什麼?」

沒有人回答茹瑺的詢問。

郁新和王儁兩人對視一眼,見任亨泰已經離去,兩人揮揮衣袍,朝著翟善、茹瑺兩人拱拱手:「既然陛下已經發了旨意,我等便先行離去了。」

茹瑺伸出手,張了張嘴,可郁新、王儁兩人已經是背著手,亦是從午門前離去。

「走吧,都回去吧……」

一度昏厥,始終不曾恢復過來的翟善,語氣虛弱的念叨了一聲,而後便鬆開茹瑺的手臂,搖搖晃晃的往端門外去了。

茹瑺如鯁在喉,胸中一口氣憋著,始終出不來。

他雙眼布滿血絲,陰沉的掃過午門前那些在聽到聖旨後,徹底慌亂了的官員們,不禁冷哼一聲。

「這便是你們想要的結果嗎?」

「這就是你們想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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