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陷入了回憶當中。

他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天生富貴相,深受祖父燕王朱棣的喜愛。甚至有民間傳言,燕王是因為他的出生,才選擇的造反。

長大以後,朱瞻基更顯聰穎,少年郎意氣風發,冠以「好聖孫」的頭銜,祖父每逢出征或北巡,都得帶上他。整個帝國上上下下都覺得,朱瞻基就是未來的大明繼承人。

他覺得,自己那個又胖又跛的父親之所以能坐穩太子之位,就是因為生了他這個一個好兒子,夫憑子貴,才能得皇帝隆恩。

在他的世界裡,整個王朝都在圍繞著他運轉,他就是天命之子,為星河拱衛的皓月。

然而真正讓朱瞻基碰了一鼻子灰的,是在北征的路上,皇帝遭遇刺殺一事。

磅礴大雨,刀客漫山遍野,朱瞻基險些以為自己就要被剁成肉泥的時候,是他的四叔朱高燨出手相救,讓他藏在了馬背之下,躲過一劫。在那個雨夜裡,朱瞻基在戰馬的屍體下瑟瑟發抖,冰冷的雨水夾雜鮮血,骯髒而又腥臭,偉岸的好聖孫像是蛆蟲似的屈辱。

後來忽蘭忽失溫一戰,本來朱瞻基只是以旁觀者的身份,跟隨皇帝陛下學習作戰。但他看到戰場上馳騁風光的四叔朱高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而這個四叔其實也比他大不了幾歲,他的心裡瞬間不平衡了,他的心中升起了一個想法:

——我上我也行。

朱瞻基上了,他帶著輕騎追擊瓦剌的草原霸主馬哈木,這是他最得意的時刻,心比天高。然而很快馬哈木的反擊,讓他險些死無葬身之地。

就在危急時刻,又是四叔朱高燨出面相救,才保住了朱瞻基的小命。朱瞻基灰頭土臉,他所有的尊嚴都在這一刻被打散,丟失了顯眼的好聖孫光環。

在其他人眼中,他現在就是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不識抬舉,看不清自己的實力。

朱瞻基當然不甘心,對於自己的救命恩人朱高燨,他心中不僅毫無報恩之念,反而生出了怨恨與嫉妒。

就是這個人,搶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光環,所有的成就,所有的尊嚴!

朱高燨就像是一輪太陽,在天空中熠熠生輝,耀眼到讓所有人去矚目,而忽略了朱瞻基,這位好聖孫活在了朱高燨的陰影里。

該死的四叔,你怎麼不去死!

在此之後,朱瞻基拼了命的與朱高燨為敵,他不擇手段的去和四叔爭鬥。哪怕因此丟了太孫的位子,害得自己親爹丟了太子之位,他也不甘心,他一直在追求自以為的復仇。

直到父親死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這一路的復仇,已經使得他一無所有。

他後悔了。

在這條追逐權力的道路上,貪婪會使人失去理智,沉醉在黑暗當中,等朱瞻基從黑暗中醒來時,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壺毒酒。

他將毒酒一飲而盡,用死亡在為自己贖罪。

在最後的恍惚間,朱瞻基仿佛看到自己騎在高馬上,沐浴金風,身穿正黑色冕服,登基為帝。

萬人高呼宣德皇帝萬歲。

他微微一笑,哪兒有什麼宣德皇帝啊,若有來生,他只想做平民朱瞻基。

……

永樂十五年,冬。

贛王朱高熾,薨,諡曰「安」。

贛王世子朱瞻基被檢舉有罪,押赴京城,賜死。

帝命贛安王第五子朱瞻墡襲封贛王。

傳聞,贛王世子朱瞻基被賜死的第二日,京師有人看到一僧人在哨馬環衛下走入皇城,其模樣酷似建文皇帝,不知真假也。

……

「太子爺,人到了。」

「請進來吧。」

東宮裡,朱高燨沏了一壺熱茶,倒滿兩隻元青花的茶杯。

在朱瞻基被賜死後,名為護衛東宮,實則軟禁太子的禁軍被撤了下去,朱高燨重獲自由,但他並沒有著急繼續掌權,而是在等待一位貴客的到來。

未幾,影侍帶著一名眉清目秀,面容白凈的僧人走了進來。

阿棄躬身道:「殿下。」

「讓你遠去了一趟福建,辛苦了。」

朱高燨問道,「胡濙如何?」

「胡大人勞苦多年,如今終不負眾望,已經請回京城,為其尋了一處院子修養。」

「嗯,好,你這事辦的不錯,先帶著人下去吧,我有話要與這位大師私聊,百步之內,不得有人。」

「喏。」

阿棄帶著影侍們離開,驅散了在此處的侍女與宦官等人。

房檐下,樓閣間,雪意漸融,茶水沸騰,白汽滾滾。

朱高燨抬手示意:「請坐,我沏了一壺好茶,你我品嘗一二。」

朱允炆緩緩落身,坐在了茶台對面,看著面冠如玉氣態內斂的太子殿下,不由發出感慨:「多年未見,你已經不似當年,我上一次見到你時,你尚且還是青澀稚嫩的孩童,如今再見,你卻已經是氣勢雄厚而不外放、足智多謀而善內斂的太子殿下,真是滄海桑田啊。」

「堂兄說笑了,比起我的變化,堂兄的變化應該更大一些。」

朱高燨端著元青花的茶杯,微笑道,「少年繼位的建文皇帝,如今卻成了放在人群里都平平無奇的僧人,實在是讓我大吃一驚。」

朱允炆搖了搖頭:「我不是什麼建文皇帝,自打我逃出南京城的時候,我就已經配不上這個皇帝的稱謂了。我是一個逃跑的懦夫,十六年來,我遊歷各方山水,看到如今大明盛世,早已磨去心中所念,只想求得真經大道。」

朱高燨追問道:「道有很多,有儒道,有人道,有法道,有兵道……不知堂兄所求是哪一道?」

「那自然是釋道。」

「我瞧著堂兄求的應該是皇道吧?」

面對咄咄逼人的朱高燨,朱允炆默然許久,方才緩緩道:「倘若我所求的是皇道,那我當年就不會敗了。」

朱高燨奇思異想道:「或許堂兄是覺得當年沒有學得皇道精髓,然後遊歷十餘年,一朝頓悟,想造我爹的反了?」

他每一句話都是針芒畢露,而朱允炆只能硬著頭皮接話茬。

談話的話術,在於雙方在同等條件與地位下,可以用言語來使對方處於劣勢,使自己站在制高點。但這個前提條件,得是雙方處於一個平等或差距不算懸殊的情況下。

而今,朱高燨為刀俎,朱允炆為魚肉。

連你的性命都在我的一念之間,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談話?

……

「都是大孫,大孫何苦為難大孫。」

朱元璋語重心長的說道,「允炆這孩子再虎,咱們也都是一家人啊,他是你大伯的兒子,咱們教訓教訓他就得了。把他關到一個偏僻的小地方,派幾個錦衣衛去監視,總不至於斬草除根啊,好孫兒。」

朱高燨同樣語重心長的說道:「爺爺,您得體諒孫兒,如果建文帝還活著,我爹他睡不著覺啊。」

「就算殺了允炆,你爹這身子也睡不了幾覺了……」

朱元璋勸道,「好孫兒聽爺爺的話,咱朱家人的手上不能沾朱家人的血啊。」

朱高燨理直氣壯的說道:「朱家人是殺得血流成河,但咱的大明天下,正在繁榮昌盛!」

「再者說……」

「拋開事實不談,我爹造反,爺爺你就沒有一點責任嗎?」

朱元璋迷了:「你要不要聽一聽自己在說什麼?」

你爹造反,跟咱有半毛錢的關係啊?

他造反的時候,咱都埋土裡了!

朱高燨循循善誘的說道:「爺爺你看啊,我爹當年為啥造反?還不是因為建文削藩削的太狠,削的大家都受不了了。同樣都是削藩,永樂這一朝削藩削的比建文還狠,為啥宗藩就鬧不出來什麼動靜?」

「無他,建文帝能力不行。既然建文帝能力不行,為啥當年您不傳位給我爹呢?要是傳位給我爹,不就什麼事都沒了嗎,允炆哥雖然當不了皇帝,但也能去當一個藩王。其餘的藩王對我哥也都服氣,湘王叔朱柏也不可能被逼的自焚而死。大家其樂融融,豈不美哉?」

「所以說啊,我湘王叔之所以會死,允炆哥之所以會淪落到今天這個下場,跟我們家一點關係都沒,全都是爺爺您當年看錯人了啊!」

「靖難之役,您得負全責。」

朱元璋陷入了沉思當中:「雖然感覺哪裡不太對勁,但是咱又說不上來,好奇怪啊。」

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呢?

咱怎麼就成了朱家的大罪人?

朱高燨安慰道:「爺爺您也別太上心,雖然您犯了大錯,但好在我和我爹替您把罪贖了,這都是我們這些兒孫應該做的。」

朱元璋試探的問道:「所以咱還應該感謝你們一家子造了反?」

「不用謝,您太客氣了。」

「不不不,咱應該謝謝你……嗯,頭好癢,為啥咱總覺得不太妥當。」

「安心,聽我的就完事了。」

……

朱高燨嘆道:「堂兄,實不相瞞,我爹的身體近來不太好啊。」

朱允炆心裡咯噔了一下:「四叔一向身體強壯,怎麼會不太好?」

朱老四的身體不太好,對他來說可算不上是一個好消息。

如果是在之前的時候聽到朱棣要死了,他肯定拍手叫好。可現在他是人家案板上的魚肉,倘若朱老四死前想把他也帶走,那樂子就大了。

朱高燨幽幽的說道:「正是因為一直沒見到堂兄你,我爹的身體才好不了啊。」

朱允炆乾笑道:「堂弟就莫要說笑了,我早已不是當年的我,四叔已經不是當年的四叔。我心中再無念頭,只想在田野之間,安度晚年,以僧人之身求取真經。」

他這是在卑微的祈求,表示自己已經沒有別的想法了,只希望能活下去。他願意一輩子以僧人的身份來隱居,不會娶妻生子,更不會對朱棣有任何的威脅。

「堂兄,此言差矣。」

朱高燨慢悠悠的站了起來,漫不經心的走到了朱允炆的身後,道,「從小,我爹就教我一句話。朱家人,就算是死,也要死的有血性。」

「太祖高皇帝戎馬一生,在驅除胡虜恢復中原,我等兒孫若是做那苟且偷生之徒,如何對得起太祖之英烈?」

「是吧,堂兄。」

他從袖口間取出一根白帶,搭在了對方的脖頸上,「堂兄,我來送你一程,好讓你在地下和大伯相見吧。」

「不不不!」

朱允炆如墜冰窟,連忙擺手祈求道,「高燨,咱們可都是一家人啊,朱家人不殺朱家人,你若是殺我,日後在地底之下如何跟爺爺交代?」

「沒事,我剛才已經跟爺爺交代過了,爺爺說全都是他的錯,跟我們沒關係。」

朱高燨的動作頓了一下,「不過,你說的也沒錯,朱家人不能殺朱家人。」

朱允炆大喜:「對對對,咱們朱家人最是和睦了!」

不了,這狗日的朱小四卻對門外招手:「阿棄,我知道你在偷聽,進來!」

果然,那影侍阿棄當真在門外偷聽,徑直走進來躬身行禮:「殿下。」

朱高燨將白帶放在了案上:「我們朱家人不殺朱家人。」

「你不姓朱,姓藍,給你個任務,勒死我這堂兄。」

……

良久,朱允炆躺在了大院裡,已然氣息全無。

這位在外流離失所十餘年的建文皇帝,終於停止了奔波,安心的結束了自己這一生。

朱高燨瞥了一眼堂兄的屍體,對阿棄下令道:「找塊草蓆捲起來,藏在每日在皇城進出的炭車裡,先把屍體送出城,厚葬。」

「喏。」

阿棄拱手行禮後,便轉身去收殮建文帝的遺體。

朱高燨看向了身後:「爹,這次安心了嗎?」

僅僅隔著一扇門,門後傳來皇帝陛下的回答聲:「你辦事,朕放心。」

朱高燨狠不下心來去殺朱瞻基,他的同胞大哥朱高熾剛死,屍骨未寒,他實在下不去手,但朱棣可以幫他殺。

而朱棣狠不下心來殺朱允炆,因為這是他的大哥朱標僅存於世的血脈,他實在下不去手,但朱高燨可以幫他殺。

父子二人配合默契,你幫我殺一個,我幫你殺一個,殺到最後皆大歡喜。

朱高燨解決了朱瞻基這個麻煩,而朱棣除去了建文帝這個心病。

隔著一扇門之後,皇帝陛下長舒了一口氣。

當年他本想著生擒建文,卻因此而放走了對方,這件事他後悔了整整十六年,沒有一刻不在後悔。

而今,朱高燨終於替他除去了這個後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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