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現在所讀的《千字文》,文章一千個字無一重複,據說作者周興嗣當初一夜之間成《千字文》,然後鬢髮皆白。千字文之所以被用以發矇,因為蒙童學完成整篇千字文,也就意味著識了一千個字。

,整詩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為始,以四字一句,隔句一韻。念誦起來,琅琅上口,絲毫不覺得吃力。並且這文章一脈相承,層層推進,整而貫之,邏輯通順絕非是用文字堆砌拼湊起來的文章。

這樣也就罷了,整篇千字文讀來,也是文采斐然,詞藻華麗,並且句句引經,字字用典。

上午的早學很快過去,其實念了三遍後,林延潮已將千字文默於心中了。

在最後林誠義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所教千字文,從天地玄黃至賴及萬方為止,講得是天地開闢,三代之事,蓋此身發至好爵自縻,講得是為人自省,明日入學不足一年弟子,要背至賴及萬方為止,而其餘弟子,背至好爵自縻,我要考核,若是不達,一律打二十尺。」

「是,先生。」眾學童看著林誠義手上戒尺一併答道。

「退堂吧!」說罷林誠義方才離開,課堂上同窗們之間是一片哀鴻遍野。

一名學童道:「慘了,慘了,背到好爵自縻要一百零二句,這是多少字啊!」

「算不出來,我九章學得不好。」

「大概五六百字啊,這完了,完了!」

林延潮聽了不由吐槽,古人心算能力,一百零二乘以四都不會算嗎?

「你們還好了,我們這些人,要背到賴及萬方,今晚不要想睡了。」

「我是破罐子破摔了,反正爹也指望我讀書出息,只是認幾個字罷了。」

「可是背不完,明日先生抽考,責罵不說,還要吃戒尺的。」

「要我的命了,我可不想挨打。」

「那老實背書吧,能背多少是多少,最多少吃幾下戒尺。」

一旁侯忠書看著千字文也是垂頭嘆氣了好一陣子,對林延潮道:「延潮,你背得完嗎?先生肯定是下套了,故意這麼難,明日別人要是背不出,不過是打戒尺,你若是背不出,就要逐出學堂了。」

我能說我讀了三遍,就將整篇千字文都已是背下了?林延潮也怕自己說得太驚世駭俗,估計侯忠書他們也不會相信,只能為難地道:「還好吧!」

「你自己小心。」侯忠書語重心長地告誡林延潮。

洪塘社學每月朔望日休息一日,其餘二十八天都要上課,每日上學裡分早學,中學,晚學。早學後學生退而食,吃過中飯後,就要回來讀書。這樣的學習強度,幾乎趕得上高三學生了。

林延潮與侯忠書掩上書,邊說邊走一併去廚房。

好的社學都有專門的食堂供學生吃飯,還雇了齋夫,膳夫充作雜役。可洪塘社學因陋而簡,社學裡除了塾師外,只有一名老膳夫,只替學童煮完中飯就走。

而林延潮,侯忠書兩人,付不起伙食費,只好抵一些柴火錢,自己煮食。

「這真是條件艱苦啊!」林延潮不由感慨。

林延潮和侯忠書到廚房裡,拿自家帶來飯食,生火做飯。以前也不是沒碰到過,時間不夠,飯沒煮熟,吃夾心飯的時候。

而廚房旁的食堂里,社學其他學童正邊吃邊聊,飯菜的香味是遙遙的就傳了進來。林延潮侯忠書二人,肚子裡是咕嘟咕嘟直響。

好容易煮完了飯,而本鄉的子弟差不多也是吃完了,開始刷碗。他們都是聚在一起形成一個小圈子。林延潮,侯忠書是社學裡唯一兩個並非張姓學童,自被排斥在這個圈子外,兩邊涇渭分明。

「林延潮,侯忠書,等會別忘了掃灑!」一名叫做張歸賀的學童道。

「上一次才是我們,為何今日又是我們?」

「說是你們就是你們,若是不願,有你們好看。」張歸賀甩下這句話,就與幾名同窗說話去了。

「小人!」

林延潮知以往自己與侯忠書常常被欺負。侯忠書有幾次還被羞辱過。

「算了,忍一時之氣。」林延潮安慰侯忠書。

「等那天我得了學政老爺的賞識,出人頭地了,他們對我就會畢恭畢敬了。」侯忠書又在大言不慚。

「你還是先將千字文誦得清楚再說吧!還要先掃地洒水。」林延潮好心地打擊了侯忠書一下。

「我的親娘咧,這怎麼來得及。」

而侯忠書想起課文背誦,臉上湧現出一抹悲色,當下大口扒飯。

「不如我自個先掃地,你先回去背書,萬一被先生打手掌可不好看。」

「那怎麼行,丟下你一個人。我可是講義氣的爺們。」

說完兩人各自哈哈大笑,林延潮也是大口扒起飯來。

二人在洒水掃地,忙了一會,明日早起早學前,這還要再打掃一次。回到明倫堂,侯忠書立即捧起書,大聲大聲地背起千字文來,實在是爭分奪秒,抓緊時間。

不僅僅是侯忠書一人,課堂內其他學童也是,嗡嗡的背書聲此起彼伏,都是千字文的句子。

因為早學林誠義時定下背書,午學他是不會再教了,而是交給學生背書。以往午學,課業不重時,林誠義都會教學童朗誦《詩經》,習禮,簡明的講一些六書九數,有時候還會帶學童到射圃習射。

林延潮坐在桌位上,先將千字文書本打開,自己默背了一番,再對照課文絲毫無誤。林延潮心道就算明天林誠義考自己全文背誦也是不怕了。

林延潮想了下,想起自己字還寫得很差,於是先從侯忠書那借來了顏勤禮碑法帖,又去左齋那呼嚕來一大疊稻草紙。

這稻草紙,紙質粗糙,連用來印最劣質的書都不配,百姓倒是常拿來當月經紙,草紙之用。對於貧寒的讀書人來說,哪裡能買好的紙張練字。就算最便宜的一刀竹紙,也要二十文,林延潮可是不會輕易用來。

稻草紙只勉強用來練字,但也容易走墨暈染。不過這不是條件差嗎?稻草紙工藝簡單,取材簡便,不要上集市或去貨郎那買,村裡人家都可以生產,最重要是便宜。

林延潮拿起桌上半截殘墨,在半舊的硯台上添了少許水,開始研磨。輕研墨,重舔筆,研墨輕,如此墨汁才會細膩。待墨化開,提起筆來,從筆管里挑了兩根斷毛,蘸墨臨帖。

依著《教子良規》里說,心正則筆正,筆不正則知其心不正。這點林延潮深有體會,若是寫字時心境平靜淡然,所寫出的字也有一股正氣,也就能越發能寫出自己滿意的字來。

所以學書法的人,最喜歡在家裡貼心靜二字,因為學書可以靜心養身。當然要寫好字,最重要還是下苦功夫,四大家中的趙孟頫號日書萬字。

林延潮一筆一划臨帖中,一直寫了一個時辰多,到自己覺得有點長進,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將筆擱入筆洗里,抬起頭見左右同窗仍是在愁眉苦臉地在背千字文。

而侯忠書早已是一手握著課本,一臉貼在課桌上熟睡,這也只比自暴自棄好那麼一點。

林延潮搖了搖頭,一腳踹在侯忠書的桌案上。侯忠書一驚,一抹臉上的口水,驚慌地道:「先生來了嗎?先生來了嗎?」

林延潮在旁道:「你晝寢也就罷了,還把口水抹在書上,真是的。」

侯忠書已是醒了過來,嘿嘿地笑了兩聲,出去拿水潑把臉,又回來讀書。

林延潮開始補自己拖欠下的課業,侯忠書說自己生病這幾日,林誠義教了《幼學瓊林》。正所謂讀了增廣會說話,讀了幼學會讀書。看《幼學瓊林》後,再讀其他書,很多典故自然而然的,就通曉了。

這都是蒙學開基之書,古代學童必備。林延潮當下將書抱起,大聲讀了起來。

次日早學,不少學童還在抓耳撓腮,對著千字文的課文嘚嘚地背著。而有些學童早已是背熟,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眾人讀書之際,林延潮將庭院掃灑完畢,將竹掃把,竹簍擱好後,回到位置。

他打了口呵欠揉了揉太陽穴,將《幼學瓊林》合上。就算他記憶力驚人,又在挑燈夜戰下,總算將全書四卷背了兩卷,再給他一晚就能背完。要知道一本幼學瓊林比論語還厚了幾分。

不久林誠義步入學堂,掃了一眼當下道:「再過半個月,督學大老爺將至社學,整飭學業,大家從今日起,不可怠慢,需加緊念書才是。」

林誠義此言一出,學童們儘是譁然一片。過去督學按臨各地,其職責除了整飭當地學風外,還進行觀風、謁廟、放告、歲考、科考。其中下鄉到社學整飭學業,就屬於觀風。

只是林延潮沒料到洪塘社學這麼微末的學校,竟然也會讓學政親臨,果真還被侯忠書一語說對了。憑著上一世工作經驗,林延潮明白這領導下基層視察無二,有人是戰戰兢兢,有人卻覺得是出人頭地,飛黃騰達的機會。

林延潮看去好幾個學童,這時候都目光發出異光,神色上露出激動緊張來。

砰!林誠義拿戒尺一拍道:「從今日起,我會更嚴苛要求你們,現在將書本都收上來,今日默書千字文!」

全部學童一片譁然,林誠義這是不按照套路出牌。昨日只說了背書,而默寫可比背書難了不是一個層次啊。

眾學童苦著臉只能課文盡數上交,回到桌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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