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德府府城以北三十里,黃河渡口。

渡口處帆影點點,大河渾黃如漿。

上游的桃花汛方過,但馬上伏秋大汛就要到了,官府組織民役加固堤防。

成千上萬的百姓搬運工料。他們面朝黃土,背扛土石,躬著身一寸一寸的挪動,將土石拉至渡口兩旁的堤上。

泥灘上留下一道道腳印,然後被河水沖刷。

渡口上,數艘滿載土方的料船,在縴夫的拉拽下登岸。

一輛破柴車在渡口停下,被致仕的丘橓下了車,耳邊儘是嘿呦','嘿呦'的號子。

河邊一切井井有條,雖是忙碌,但民役們卻是有條不紊,何處堆放土方,何處堆放料石,規矩一點不亂。

丘橓看了半響道:「至少……至少林宗海還是個能吏。」

不過丘橓隨從聽了林延潮的名字,卻露出忿忿之色。

一名隨從道:「才能再好如何,德行不配,於百姓也是無益。」

「現在之林三元已被官場抹去稜角,再已不是當初那上'天下為公疏'的林三元了。」

「只知和塵同光,早已暮氣沉沉,與朽官無二。」

丘橓負手而立,靜默不語,唯有河風吹盪。

半響後一名隨從道:「老爺,渡船到了,我們該上船了。」

丘橓的腳踏上舢板時,回首凝望歸德的山川。

就在這時,渡口上有一隊官差行來,一頂官轎停在渡口邊,但見轎簾一掀,林延潮穿著一身常服從轎里邁出。

見林延潮出現,丘橓隨從都沒什麼好臉色。

林延潮來至丘橓面前,見丘橓堂堂正二品大員致仕只坐一輛柴車歸里,施禮道:「知丘老先生歸里,林某特來相送。」

丘橓面無表情的道:「相送?哪裡敢有林三元大駕。」

林延潮被譏諷後,面色如常道:「下官對丘老先生之風骨,十分敬佩,此來相送。不知有什麼林某可以幫得上。」

「成王敗寇,老夫本與你沒什麼好說的。但既是臨別,借你之口贈申汝默一句,機關算盡太聰明,早晚必取其禍。」

丘橓當官幾十年了,當然知道自己這一次敗北,背後誰是始作俑者。

申時行借著丘橓這一次上諫,打倒了言台,還收攏了人心。而林延潮那一封奏章,更是足夠令河南一省上下的官員,感激涕零一輩子的,更不用說林延潮立此大功,更進一步深受申時行信任。

「朝綱憲律,竟成了申汝默,收買人心,市恩賈義之用,若老夫仍為右都御史,必向天子彈劾此奸相。」

林延潮聞言正色道:「丘老先生錯了,你以為就是沒有恩師出面求情,你也能扳倒這一省官員嗎?」

「為何不能?洪武爺永樂爺在位時,何曾有今日貪官污吏橫行?若真有官員貪墨,一省官員不僅要抓,還要剝皮充草,嚴刑峻法下哪有人貪墨!你看看今日,這一次大案唯一處死的官員,還只是勒令自盡,如此如何以戒官員,難怪朝廷上下貪墨成風。」

林延潮道:「因為此一時彼一時。武宗抄沒劉瑾家中時,見金銀珠寶不以為意,唯見弓甲,心覺劉瑾欲造反方才動怒。丘老先生以為武宗不知劉瑾一直在貪污嗎?」

「世宗時,乾清宮窗隔一扇稍損欲修,估價至五千金,內官有嫌不足。其窗百倍於民間作價,難道丘老先生以為世宗不知其中貓膩。「

」先帝欲嘗驢腸,內官言需殺一頭驢。先帝聞言於是再也不食驢腸。先帝年少不得寵愛,於民間買一驢腸食之不過數錢,但為何當了皇帝反而要用一頭驢呢?「

丘橓聞言默然,林延潮話里已是說的很含蓄了。

他借三位先帝來暗指當今天子。當今天子如何,自不用多說,若說出口,對林延潮而言,就並非是為臣之道了。

林延潮聞言續道:「所以丘老先生要借河工之案,以弊絕風清,整肅河南官場,無論如何都不會成功。」

丘橓左右都無言以對。

丘橓聞言苦笑道:「老夫當了幾十年官,見事反不如小兒輩明白。看來此道是行不通了,不知我大明的將來又在哪裡?」

「老夫不是怕什麼,只是怕九泉之下,無顏去見先帝!」

丘橓說著白須顫顫,這一幕不勝悲涼。

「若是張江陵仍持相位就好了,他雖品行不正,但行事卻有魄力。反觀今日內閣樞臣,各個謹慎持身,反不似人臣。」

這還是在罵申時行,林延潮立即表明立場道:「丘老先生,這話在下就不認同了。」

丘橓看向林延潮道:「申汝默為人如何?不用老夫多言,天下自有公論。只是老夫身在宦海,為官幾十年,唯一不看透之人卻是你。」

林延潮一愕問道:「在下?丘老先生何出此言?」

丘橓道:「老夫未見你時,你上天下為公疏,天下皆以為你清直。申汝默這等油滑之人,也倚你為心腹。」

「但你在歸德為官,老夫只見你蠅營狗苟,與那清直的林三元差之勝遠,真可謂見面不如聞名。」

丘橓這話幾乎指著林延潮鼻子在罵了。

丘橓嘆道:「你既有這手鑽營本事,又得申汝默器重,遲早有入閣大拜之時。」

林延潮笑著道:「丘老先生,這官場上誰勝誰負,縱官居一品,也只付諸於後生輩的笑談中。這千載之下唯有為國為民的官員,方才能留在世人心中。」

「譬如這歸德府這流水官,來來去去,老百姓能記得幾個,但是只要幾十年後,這黃河岸邊的大堤仍在,老百姓們都會知道此乃我林延潮修的堤。」

「這就算我林延潮為官的一點私心吧!」

丘橓聞言微笑道:「說得很好,但要奉而行之,卻很不容易。」

林延潮道:「學生也是一時感慨之言,讓老先生見笑了。」

丘橓停下腳步,看向林延潮道:「老夫卻知宗海非隨便說說。臨別之際能聽你肺腑之言,實也算不虛此行。可惜老夫已年已古稀,怕是不能見你成功一日,也就不說什麼拭目以待的話了。」

言畢丘橓登舟上船,林延潮目送離去。

半年後,丘橓病逝于山東老家,朝廷贈太子太保,諡簡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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