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至六月,京城正是夏日炎炎的時候。

禮部衙門內內外外熱浪襲襲,樹梢上蟬鳴不止。

茶房裡間外間,都是等著打茶水的值堂吏,身為官員最怕的就是在如此的伏天裡值衙,更怕是午後值衙。

禮部各司里的官員上身仍勉強罩著官袍維持表面形象,桌案下面就剩一條單褲。這個時候各司的司官們也會睜一眼閉一案,不會太認真與下屬們計較。

儘管如此官員們汗水依舊不住滴落,不斷拿起一旁的茶壺大口大口的灌下。

禮部火房裡,林延潮也是與官員們『同甘共苦』,值守在衙門裡。

京城裡條件最好的當屬內閣值房,吏部火房,屋子裡都備有冰塊降溫。

冰是每年嚴冬時從積水潭,太平湖取好的冰塊,然後將冰塊取了放在冰廠的儲冰坑裡,平日覆了稻草蓋好,到了夏天時冰廠就會向京里的天子大臣,王宮貴戚供冰。

不過禮部火房雖是沒有冰塊,卻絲毫不影響林延潮消暑,他此刻躺在竹床上,頭枕著瓷枕,一旁一名小吏拿著蒲扇給他扇風。

林延潮一向有午睡的習慣,就屬於這個時代最被士大夫詬病的『晝寢』。林延潮哪裡管那麼多,他午睡不睡個一兩個時辰還不罷休呢,一直到了當了官後,才改為只睡上半個時辰。

在沒有空調的古代,能夠在如此炎熱的午後,將公事放在一旁,在一處避蔭安靜之處,小寐一會也是人生難得的快意之事。

林延潮在竹床上翻了個身,聽得外頭有人聲於是閉著眼睛問道:「是誰在外面?」

「回稟部堂大人,是許次輔的家人。」

「哦,那叫他進來吧!」

「部堂大人?」

「無妨。」

林延潮從竹床上坐起後,隨手端起一碗冰鎮酸梅湯正喝著。

這時候許國的管家被人領至此來,他見林延潮也不穿官袍,只著一件單衣,面上怒色不由一閃而過。

隨即對方笑著道:「小人見過部堂大人。」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與許次輔乃是親如家人一般,你是他的家人,自然也不是外人,所以本部堂穿此見你,不會覺得失禮吧。」

「豈敢,這是小人的榮幸,我老爺聽了不知如何高興才是。」

林延潮笑了笑示意道:「看座看茶。」

「謝過部堂大人。」

許國管家坐下道:「小人此來是奉了老爺之命有要事與部堂大人相商。」

「請說。」

「老爺說了,這一次兵部尚書出缺,他想推舉石司農出任,另外空出的戶部尚書的位子,由楊蒲州出任。這一件事他與部堂大人有所默契,不知今日是不是依舊如此。」

林延潮笑了笑道:「請告訴你家老爺,之前工部的舒司空來找本部堂說項,謀求出任兵部尚書之職……」

許管家聞言不由一鄂。

但見林延潮笑了笑道:「不過我已經回絕他了。」

對方聞言頓時鬆了一口氣。

林延潮道:「今年鄉試主考官的定取之事,本部堂還要多虧了許次輔在皇上那邊說話,否則也不會如此順利。」

許管家聞言笑了笑道:「部堂大人言重,大人與老爺親如一家,在朝堂上相互扶持也是理所應當的。」

林延潮聞言笑了笑道:「也好。」

許國現在向自己示好不是沒有理由了,內閣局勢不穩,九卿里支持他的人還不多,何況又失去了吏部。

吏部尚書陸光祖明顯與他不和,他要與陸光祖抗衡,必須拉攏石星,楊俊民入九卿,所以他先賣好給自己,比如支持自己關於禮部取定鄉試主考官的上疏,甚至自己通過王家屏保下胡汝寧之事,許國都不一定不知道。

儘管自己擺了他一道,但許國卻能夠忍耐,不著急算帳,反而先拉攏自己,著實令林延潮看到了許國身上的隱忍和城府。

林延潮也算不准許國是否會放自己一馬,但讓楊俊民出任戶部尚書也是自己支持的。畢竟兩淮的鹽商也是自己的基本盤。

當然兩淮鹽商還是將注都押在許國身上,若往裡再想一層,要是許國下台,那麼對於林延潮而言只會是一件好事而不會是壞事。

想清楚了這些,林延潮也不會與許國撕破臉,跟一個馬上要下台的人有什麼好計較的,更何況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許國的管家走後,林延潮想了想對下人吩咐道:「放衙後坐轎到元輔府上。」

放衙後,林延潮抵達了申府。

林延潮以往每次來申時行府上都是車馬絡繹不絕,門口賓客盈門,但現在反而卻是有幾分冷清。

按照申時行的計劃,他下面的日子是一面上辭疏,一面在內閣里站好最後一班崗等著榮歸故里。

但沒料到大家都看到申時行要退了,所以原本看他不爽的言官,陸續彈劾他來刷聲望。

所以申時行這一段日子是怎麼過的,被言官彈劾後,他回到府上上疏辭職然後不到閣辦事作為避嫌。天子不允後,申時行又回閣擔任首輔,但還沒回閣兩日,申時行又被言官彈劾再度上疏辭職,繼續回府等待聖命。

林延潮知道這樣的滋味,一旦知道你要遠離權力中心,眾人對你態度也就不一樣了。

前兩次還好,但三次四次等,申時行過了一段日子再度回到內閣後,絕對會發現無論是許國,王錫爵,還是王家屏都不那麼買你的帳了。

下面的人不再對你唯唯諾諾,開始陽奉陰違了。

這也就是官場上所謂的欺老不欺少吧。

林延潮抵申府時,依舊是管家申九前來迎接。

「大宗伯來了啊!」

「是啊,今日方退衙。」

申九感嘆道:「大宗伯真是有心了,自老爺上辭疏後,府上漸漸少了人來往,不是我在背後說了壞話,這官場上倒真是有世態炎涼的一套,還是大宗伯你有心啊。」

林延潮道:「誒,切莫這麼說,我看是大家是怕相爺為難吧。」

申九聞言搖了搖頭。

片刻後來人稟告說讓林延潮與申時行一起用飯。

申時行招待林延潮的乃是家宴,除了申時行,還有他的長子申用懋,女婿李鴻,司經局洗馬朱國祚,加上林延潮一共五人,至於女眷在另一桌吃飯。

林延潮到時,眾人已是開宴,申時行吩咐人給林延潮加了筷子,然後讓他坐在自己身旁。

林延潮早不是第一次赴申時行的家宴,也不那麼拘束,就坐在申時行身旁。

這時候李鴻笑著道:「部堂大人,今日來得正巧,今日我聽說你的那個弟子,現任蘇州推官的袁可立,很是風節凜然啊。」

林延潮看了李鴻一眼,心底卻想還真當你岳父能一輩子在首輔位上不成?敢如此口氣與我說話。

面上林延潮卻道:「恩師,此事學生很是惶恐。」

申時行倒是將桌上一碗冰糖銀耳羹推到了林延潮面前,然後對李鴻道:「此事宗海已是向老夫稟告過了。你不必再言。」

說到這裡,申時行捏須道:「江南四郡民風民俗與他郡不同,為大僚更難,這為小官更難袁可立一個小小的七品推官,倒是能剛直不阿,老夫反對他甚是欣賞,宗海,此子非池中之物啊。」

申用懋也是道:「是啊,爹爹是一品宰相,當今首輔,怎會與一介推官計較,只是宗海兄,我是擔心有人藉此來興風作浪,推波助瀾啊。」

林延潮道:「此事我會處理。」

有林延潮這一句話,眾人當即不再說了。

飯後,林延潮到申時行書房說話。

但見申時行對林延潮道:「應天巡撫李淶將石昆玉下獄之事,將來必會挑起老夫政敵的彈劾。」

林延潮道:「恩師放心,學生必然儘早替恩師解決此事。」

申時行擺了擺手道:「你切莫作什麼!」

「恩師,學生不明白。」

申時行道:「老夫此舉正好順勢就去。」

林延潮訝異,官員哪個不求榮歸故里,哪裡有求彈劾而去的。

申時行嘆道:「你道老夫為何不要名聲了?只是老夫效仿王翦,蕭何之舉,雖說是無奈,但這才是保得一身榮辱,子孫太平之道。」

王翦在伐楚前,曾拚命地向秦王討要錢財令人不齒。

而蕭何為宰相時,收受錢財以自污。

林延潮憤慨道:「恩師在朝輔政十餘年戰戰兢兢,為何臨去時……朝廷待恩師何其薄也,學生實在不能明白。」

申時行無奈地笑了笑道:「聖上那句『宮府一體』,就是要推老夫下水了。老夫若不明白這意思,也就白當了這麼多年君臣了。」

「只是此事李鴻他們不懂,老夫也不願與他們解釋,唯有你可以分說。老夫退去後,將來他們唯有托你照看了。」

林延潮道:「恩師放心,學生一定辦到。」

申時行點點頭道:「禮科都給事中胡汝寧是你保下來的吧。」

林延潮不由佩服,申時行這些日子都不在內閣,但什麼事都瞞不過他。

「是,恩師,他來托學生幫忙。學生也沒請教恩師,就擅自作主……」

申時行擺了擺手道:「幫得好,你救了一個胡汝寧,卻勝過幫了十人。你懂老夫的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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