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陳行貴如此說,林延潮勃然大怒道:「出使倭國之前,吾如何與你交待,如此真累及汝也!也累及汝家人,你家族也因你此舉而蒙羞明白嗎?」

林延潮怒斥陳行貴,陳行貴頭伏甚低,不敢稍抬頭。

見林延潮震怒,一旁筆錄之人也是嚇了一跳,筆間微顫不知下還是不下筆。

而一旁陳濟川則上前夾手取過筆錄讀了一遍,叮囑了幾句。然後陳濟川道:「老爺,這或許是倭人之計,要以此脅迫老爺。否則倭人何以扣押我大明使節四載。」

林延潮知道這不是或許,而是確定的奸謀。豐臣秀吉不是省油的燈,他必是看重兩位明朝使臣的價值,先以軟禁斷絕他們回國之念頭,然後再讓對方娶妻生子,慢慢的潛移默化。

林延潮看向陳行貴問道:「林給諫可有如你一般?」

陳行貴道:「林給諫持身甚嚴,故而關白對他不肯信任,不讓他回國。」

「他封你官職了?」

陳行貴道:「確有此意,關白打算封我為什麼右馬頭,還要封近江國兩萬石知行,但我都拒絕了。」

林延潮心想,豐臣秀吉果真善於籠絡人,這手筆實在大方。這右馬頭是從五位下的官職,而近江國靠近日本第一大湖琵琶湖,乃豐臣秀吉的直領,放在明朝是蘇杭這樣的文化物產,都十分繁華富庶之地。

近江國經慶長檢地後石高一共有七十七萬石,豐臣秀吉居然拿出兩萬石來給陳行貴。

如此的手段,實令林延潮牙齒緊咬,在心底問候了對方的十八代祖宗。

林延潮道:「當年李陵降匈奴的時候,匈奴單于將女兒嫁給李陵,還封他為右校王……為何匈奴王如此厚待李陵?因為他是漢朝的將軍,他在疆場上能以五千之士力敵匈奴人的數萬騎兵!」

「而你被豐臣秀吉封賜官職,並賞賜兩萬石領地?難道是因為你才能出色嗎?不!因為是我大明的使臣!他要拉攏於你!」

陳行貴羞愧難當,林延潮長嘆道:「今日話就說到這裡,你先去館內休息,等我見過玄蘇再說。」

片刻後,玄蘇來見林延潮。

玄蘇仍是一身黑色僧衣,但見他笑著道:「經略大人敘舊已畢了吧。」

林延潮道:「多謝對我朝使節的款待,真是賓至如歸,吾在這裡多謝關白才是。」

玄蘇笑著道:「這是理所當然的,敝國上下一致敬仰中國,對於中國來使自是奉如上賓與朝鮮不同。」

「貧僧還記得第一次知道中國是從『源氏物語』之書上,源光氏在給心儀女子寫信時用得是『唐紙』,還有書中那如山花般燦然的唐錦。」

說完玄蘇向林延潮奉上數頁紙道:「為表對大明的崇敬,貧僧這次特意將敝國古今文章之士所寫的和歌帶來,這些和歌是相對漢詩而言,是貧僧從萬葉集,古今集、新古今集三大歌集中抄錄,至於俳句則為近來所作的短詩。知道經略大人是明國的文宗,特請經略大人鑑賞。」

林延潮點了點頭,陳濟川上前接過奉上。

玄蘇奉上不過幾頁紙,但也是精華了。林延潮翻開閱讀,不由徐徐點頭,雖說被稱作俳聖松尾芭蕉還未出生,但是俳句已見規模。

俳句的表現用簡短的話來概括就是用極少的詩詞,來傳遞情緒。這情緒最好真實而又克制,形成一等閒寂之美,這閒寂之美被稱作物哀。

比如流螢續斷光,一明一滅一尺間,寂寞何以堪。

我知道這世間,如露水般短暫,然而,然而。

這兩首俳句可以從中感受到閒寂之美。

林延潮看了一半後卻微微笑了笑。

玄蘇當即問道:「經略大人何故發笑?」

林延潮道:「無甚,只是看到這一句『雪的碗里,盛得是月光』!」

玄蘇肅然道:「這一句貧僧甚愛之,不知經略大人有何高見?」

林延潮笑道:「玄蘇大師可曾讀過岩碧錄,其中有一句『銀碗里盛雪』,還有宋時還有一位高僧曾言『銀碗盛雪,明月藏鷺』,與這句話皆可互鑒!」

玄蘇聞言不由驚訝道:「經略大人果真博學多才。」

林延潮擺了擺手笑道:「並非貶低之意,曹操的短歌行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襲自詩經,但卻不妨礙短歌行名垂千古。」

玄蘇聞言嘆服道:「經略大人,所言極是。」

林延潮笑著道:「貴國的俳句能別於本朝詩歌另闢蹊徑,可稱得上自立門戶。其文可稱小而質樸,然事小者往往見大而終,善也!」

玄蘇聞言不由衷心地道:「以往我與貴國之人交流,他們總以為敝國詩歌皆是出自漢學,不能自成一派,今日聽經略大人之言,方才得譽,經略大人胸襟真如大海般!」

林延潮笑道:「大師謬讚了。」

林延潮知道這稱讚全然是糖衣炮彈,從豐臣秀吉拉攏陳行貴,他已是看到了對方的手段。

玄蘇道:「日本一直崇敬於大明,仰慕王化,希望能夠時刻交流往來,但苦於朝鮮之阻隔,而這一次用兵於朝鮮,也是因為朝鮮阻斷貢路。敝國自關白以下,都願意報效明朝天子。」

「而貴使來到敝國後,關白一直奉為上賓,如陳副使更是娶妻生子,兩家合為一家!」

林延潮道:「關白的款待我也看見了。至於陳副使嘛,漢武帝使節蘇武出使匈奴,牧羊十九載,不也是在匈奴娶妻生子了嗎?這也是佳話啊!」

玄蘇一愣,這本是他們要挾林延潮的把柄,怎麼經他這麼一說就不同了。

「確實是一段佳話!」玄蘇勉強笑道。

林延潮道:「不知貴國什麼時候也將陳副使的家人一併送至大明,讓他們闔家團圓?」

玄蘇道:「那就要看什麼時候明日能達成和議了,眼下明軍已經逼臨洛東江,雖我軍上下不惜一戰,但為了免除誤會,達成兩國之友好,還請貴國大軍立即兵退一百里!」

林延潮聞言大笑,然後道:「玄蘇大師,我敬你是出家人,但你怎麼敢在本部說出此言,要我退兵一百里地!」

玄蘇道:「當然為了兩國友好,我相信經略大人是有議和之心的,當然關白也是有的,為了保障雙方議和,明軍退兵一百里,是必要之誠意。」

林延潮搖頭道:「沒什麼誠意,貴軍立即返回倭國,不留一兵一卒,這才是我大明天子眼中的誠意!」

玄蘇作色道:「經略大人,既然這樣大家就沒什麼好談了!」

「玄蘇大師請便!」林延潮不以為然。

玄蘇深吸一口氣道:「無意之爭也沒必要繼續下去了,經略大人是有意於封貢的,若是封貢事成,將來對經略大人的仕途是一件極有好處之事,對此對林正使,陳副使兩位也有極大好處。當然對於我玄蘇而言,不僅可以看到兩國罷兵,也可通過封貢看到明國的器物源源不斷的流入敝國,敝國別的沒有金銀之物倒是有一些,只要雙方封貢之事可以達成,不僅貴國這一次入朝所費可以彌補,對於將來而言也是一條源源不斷的財路!」

林延潮心道,說來說去終於說到點子上了。要不是看在佐渡金山,石見銀山的面子上,誰有心情與你在這裡瞎扯淡。

林延潮面上卻道:「吾大明天子富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誰看得上你們這一點金銀,但對於吾而言,封貢之事倒是能完成對天子的交待。」

玄蘇心底冷笑,不過如此,還以為林延潮對大明皇帝多忠心,原來也是為了自己的仕途。

玄蘇自以為把握到林延潮心思,於是道:「既然經略大人有意封貢,那麼下面的事……」

玄蘇看向了一旁的書記官,林延潮示意對方停筆,對玄蘇道:「有什麼話不妨直言!」

玄蘇點點頭道:「之前的七條談判,最大分歧就是在和親上。」

「明日之和親,我們可以暗中修改,回國以後我會向關白奏明是明國之公主,但是明國只需要派一名宗室之女即可,甚至宮女都可稱作明國公主,此策貧僧記得在漢朝與匈奴的和親曾多次採用過,但敝國上下仍會將他視作明朝公主看待。」

林延潮聽了玄蘇的意思,嗯,這裡就開始py交易了。

對此林延潮沒有反對,而是道:「此吾考慮一二。」

「還有一事,那就是雙方以現有疆域罷兵,明軍大軍可退回國內,而我軍大軍也可退出,至於將來國土誰屬再行商談如何?」

林延潮道:「此吾也要考慮。」

玄蘇道:「經略大人,這是你我有權作出決定,至於進一步還需要貴國天子以及敝國的關白定奪。所以還請兩邊能夠相互派出使節,容吾等朝見貴國天子,也請貴國派出使節與敝國關白親自說明,而這一次絕不會再有逗留之事了!」

拘押了林材,陳行貴四年多,居然說成逗留。

林延潮心底冷笑,面上卻道:「可以,就讓沈游擊去一趟名護屋,大師以為如何?」

一聽沈惟敬的名字,玄蘇頓時精神一振當即道:「如此真太好,貧僧拜謝經略大人!」

林延潮聞言不由嘆息,看來沈惟敬這大忽悠在日本人那威望還要在自己之上。

Ps:明日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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