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高確實回來了,他所率領的十三名哨騎,也一個不少。

只是模樣悽慘了些,趙高頭上的鐵盔不知丟哪去了,髮髻散亂好不恓惶,胯下的御賜寶馬,似乎也有些瘸腿。

但,總歸是全須全尾的活著!

趙高策馬進了營地,讓十三名哨騎去飲馬歇息,自己則徑直尋了秦墨幾人,下馬搖搖晃晃見禮:「拜見太子,拜見秦相,見過諸位同僚。」

扶蘇以太子之尊,親自攙扶站立不穩的趙高,溫言問道:「趙司馬,可是受傷了?」

趙高見這向來無甚交際的太子,如此禮賢下士關懷自己,心中不由頗為感慨。

尤其是,他昨夜經歷了生死劫難,猛聽這般溫和關懷之言,那是真有種想哭的衝動!

自己壓上後半生前途,做賭注的猴精弟子胡亥,若有扶蘇一半的忠厚君子之風,恐怕自己做夢都能笑醒。

那太子之位,趁著未被分封去塞外,也未嘗不能再爭一爭……

趙高心中千迴百轉,最後卻是化為一聲慨嘆,搖了搖昏沉的腦袋,揖手道:「有勞太子掛懷,末將並無大礙,只是落馬摔了一跤,腦子有些混沌,頭重腳輕。」

這症狀,八成是摔成腦震盪了!

李斯奇怪問道:「趙司馬為騎兵,理應最先撤回,怎反而這般晚回來?」

兩人都是法家學者,私下倒也說得上話。

趙高臉色一苦,嘿然解釋道:「吾與十三騎看到撤退煙火信號,第一時間便撤出營地。」

「可剛出營地,便遇上一隊番禺騎兵,吾等眼看寡不敵眾,只能仗著馬匹優良,且戰且退,直被追出數十里遠。」

「而且黑夜中疾馳,難以視物,吾胯下之御賜寶馬,失了前蹄栽倒,險些將吾活活摔死,若非十三騎不棄相救,吾多半已丟了首級……」

他和十三位哨騎,大抵是與熾那一屯同樣,被率先趕到的番禺騎兵堵截了。

也是夠倒霉的!

李斯遞上同情目光,轉而卻道:「趙司馬怕是忘了,秦相戰前有布置,諸部若遇番禺精銳糾纏,便退入山林,以鴛鴦陣克敵。」

「你們騎馬逃竄,便只能在山道上,又焉能不被追殺?」

趙高被說老臉一紅,心中暗暗腹誹:【你老哥在遠處觀戰,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啊!】

扶蘇笑著打圓場道:「趙司馬初臨戰陣,能全身而退已是大幸,倒也不必強求過多。」

「想我去年隨秦相出征,在趙地初臨戰陣,被匈奴兵臨死偷襲,彼時心中之驚懼慌亂,至今記憶尤新,逃命之時又那裡能顧得上許多?」

「此番,趙司馬率十三哨騎馬踏敵營,攪亂番禺後軍之防守,堪為悍勇,當為首功!」

趙高聽得提氣,一時仿佛腦震盪都好了許多,向扶蘇一揖到地:「太子謬讚,末將慚愧……」

……

……

秦軍的夜襲戰取得全功,番禺王就徹底苦逼了,看著被燒成焦土的後軍大營,精瘦的身體都在微微發抖,不甘心問道:「可搶救回糧草甲械?」

灰頭土臉的後軍大將縮了縮脖子,指著身旁幾籮筐白米顫聲道:「回……回稟大王……只有搶救回這些……」

番禺王看向那幾籮筐白米,頓覺眼前發黑,深吸一口氣後,猛地拔出佩劍:「廢物~!」

噗——

劍光閃過,後軍大將的人頭,骨碌碌掉在地上,無頭屍體也砰然倒地。

番禺王提著滴血長劍,心頭憤怒猶自不能平息。

傾盡國庫和內庫的糧草甲械,被叛軍一把火燒盡,他就算能平息叛亂,也無力與六國舊族交戰了。

他為了保住祖宗基業,不被滅國滅族,硬生生從一個沉迷酒色的大胖子,變成如今精瘦悍勇的馬上君王。

可事到如今,一切努力都白費了。

恐怕被滅國滅族,只是或遲或早的事情,又怎能不憤怒?

又怎能不絕望?

周圍兵將看著雙眼充血的番禺王,無不噤若寒蟬,生怕厄運降臨在自己頭上,縮著腦袋大氣也不都喘。

「呼~!」

不知過了多久,番禺王突然長出一口氣,緩緩收劍歸鞘,看向後軍副將問道:「昨夜來了多少叛軍?」

「約莫有……萬餘……」

後軍副將遲疑答道。

番禺王眉頭大皺,手按劍柄喝道:「到底有多少叛軍?」

噗通——

後軍副將嚇得匍匐在地,惶恐道:「絕不低於萬人,且皆為青壯男丁。」

叛軍突入營地後,分散行動的各個小鴛鴦陣,確實很容易讓人產生,到處都是叛軍的錯覺。

當然也不排除,這傢伙為了逃避罪責,故意誇大叛軍數量。

番禺王也防著他謊報呢,轉而又詢問安插在後軍中做監軍的王族宗室子弟:「可屬實?」

那王族子弟點頭,有些後怕道:「昨夜營中,放眼望去儘是叛軍,若無萬人青壯男丁,絕做不到那等聲勢!」

番禺王面色稍緩,伸手將匍匐在地的後軍副將攙起,安撫道:「叛軍有雷火助戰,昨夜大敗非戰之罪也,愛卿且戴罪立功吧。」

「謝大王不殺之恩,末將……」

後軍副將感激涕零,連連拜謝君主寬仁,外加表忠心。

但,他心中卻知道,自家這位大王,八成是真慌了,急著籠絡人心呢。

否則,絕不會如此安撫自己這位敗軍之將!

番禺王不知自己的君王心術,已被部下猜透,只是看著燒成焦土的後營沉吟半晌,才又向身後禁衛將領問道:「近些時日,可有密探傳回鐵山之敵情?」

禁衛將領搖頭:「據返回密探言說,鐵山一帶的外圍防備愈加嚴密,明哨暗哨如天上繁星,根本難以靠近探查。」

番禺王聽罷,再次陷入沉吟,原地踱步轉了幾圈,口中喃喃自語道:「據密探以前傳回的敵情來看,叛亂部族約莫有十萬餘眾,其中青壯男丁滿打滿算,最多也就一萬五千人。」

「叛軍此番來燒我糧草甲械,便派出萬餘青壯男丁,鐵山一帶必然空虛……」

說道此處,他雙眼不由亮起興奮光芒。

鐵山一帶被叛軍開墾出了無數良田,他是知道的。

而且那鐵山,是一座富鐵礦,他也是知道的。

若是能趁著叛軍內部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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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率領兩萬精銳,快馬加鞭殺過去,搶在這一萬叛軍返回前,將鐵山一帶占據。

那麼糧草甲械,便全都有了!

未來便是將那些肥沃的平原產糧地,都丟給六國舊族,他也可以率領番禺子民,退守鐵山一帶繼續苟著發育。

鐵山一帶儘是深山老林,六國舊族的軍隊縱然打來,也占不到便宜。

如此,至少不會被亡國滅族了!

番禺王越想越是興奮,喝道:「傳孤王之詔令,部族兵盡數上繳剩餘糧食,散入山林就食。」

「告訴他們,山林中有隱藏的萬餘叛軍青壯,他們的任務,便是剿滅那萬餘叛軍青壯。」

「戰後,鐵山一帶的豐饒獵場,孤王全賞賜給他們,砍的叛軍首級越多,孤王賞賜的獵場越大!」

禁衛將領立即領命而去,帶領番禺甲士,向附近還未從夜襲中回過神的部族兵們,傳達番禺王的詔令。

想讓部族兵們上繳隨身攜帶的糧食,自然是艱難的。

「哪有發下來的吃食,又要回去的道理?」

「我們部族自己有獵場,不稀罕這裡的獵場!」

「這是我自己從族中帶來的糧食,憑甚麼要上繳……」

部族兵群情激奮,根本不願將糧食上繳。

但,番禺王又豈是好相與的?

這些時日不壓榨爾等,便真當自己是個人了?

兩萬番禺精銳,將亂鬨哄的部族兵包圍,直接就是一波箭雨招呼過去。

咻咻咻——

噗噗噗——

昨夜已被叛軍殺得丟盔棄甲的部族兵,面對箭雨毫無抵抗之力,當場便被射死射傷數百人,慘叫哀嚎再次響徹已成焦土的大營上空。

「速速上繳糧食!」

「違抗大王詔令者,殺無赦!」

兩萬番禺精銳殺氣騰騰,放聲呼喝讓部族兵上繳糧食,弓弩手也已再次抽箭搭弦。

部族兵們看著這一幕,終於想起番禺王的苛暴手段,也終於認清了現實。

他們認慫了!

乖乖將身上攜帶的糧食上繳,又被搜了身,才被放出包圍圈。

番禺王收繳了這些部族兵的糧食,便打發他們去山林中就食,臨行前更是本相暴露,冷冷道:「去砍那些隱藏在山林中的叛軍首級吧。」

「孤王打下鐵山之後,要清點你們的斬獲,每兩名戰士要有一顆首級斬獲,未有斬獲者充為奴隸!」

說罷,便率領兩萬精銳離去,追上那些充為先鋒的部族兵們,照葫蘆畫瓢,收繳了他們的糧食,打發他們去山林中就食,砍叛軍之首級。

如此,兩萬精銳手中的糧食,倒是充足了不少,行軍路上再採獵些野物作為補充,或許能支撐到鐵山。

嗯,或許!

番禺王在賭,也只能賭!

嬴則苟延殘喘,輸則亡國滅族!

而被收繳了糧食的部族兵,只能拿著未被收繳的兵器,自發與同部族的族人結伴,進山就食,加緊搜索叛軍。

並且,部族之間互相防備著。

是的,互相防備著!

因為番禺王說了,每兩名戰士,就要上繳一顆首級的斬獲。

他們有三萬餘人,縱然昨夜被夜襲,死了數千之多,仍然有兩萬五千人以上。

可隱藏在山林中的叛軍,卻只有萬餘人,就算全部找出來,殺光砍下首級,也不夠兩人一顆。

所以……難保其他部族,不會起歪心思,殺了其他部族的人,拿首級去跟番禺王交差!

不過,他們這般互相防備,只以各個部族那點兵力,如何能是一千五百叛軍的對手?

縱然能找到叛軍,也是送死的命!

……

……

三日後,山坳中。

一千五百越人戰士,又圍困住了上百部族兵。

扶蘇看著正在招降的喊話戰士,攤手向秦墨道:「秦相,這與您預想中差別甚大啊,番禺王把精銳都帶去攻打鐵山了,分散在山林中就食的全是部族兵。」

秦墨嘿然搖頭:「領兵作戰,不可能事事料敵於先,有始料不及的變故,也在情理之中,關鍵是看如何應對。」

扶蘇啞口無言,只能揖手表示受教。

趙高最近跟他打得火熱,便搭腔向秦墨說道:「秦相,您之前說過,這些部族兵不足為慮,現在咱們抓捕招降再多,也於戰局無甚大用的。」

馮劫和李斯,周青臣和淳于越,則是沒有說話,但面上贊同的神色,已經表明他們的心思。

秦墨再次搖頭,反而有些興奮道:「番禺王自作聰明,扔下部族兵不管,只率兩萬精銳去攻打鐵山。」

「他不要這些部族兵,咱們卻是需要。」

「這些部族兵,大多是離得較遠,沒有接到舉事反叛番禺王的邀請,又得到了番禺王的好處承諾,才趕來參與平叛。」

「如今,番禺王把他們千里迢迢送來了,還逼著他們上交所有吃食,將他們推向反叛邊緣……」

「咱們如果不順水推舟,招降這些部族兵,那就實在是暴遣天物了!」

「最好全部給他招降過來,咱們帶著這些部族兵,去抄番禺精銳的屁股!」

扶蘇和趙高面面相覷,四個老傢伙也是啞然。

這確實是個法子,如果真能成的話,番禺王腹背受敵,便是想逃都逃不掉!

「傳令下去,凡軍法思想得分在四十以上者,都散出去尋找部族,進行勸降。」

「離遠了勸,別搞不明白情況,就貼上去稱兄道弟,那是給人家送首級。」

「若勸降不成功,立即將之引來此地,既然講不通道理,那便給他們講一講物理,刀子砍在身上是會流血的……」.CoM

「哪怕勸降成功,也不要貼太緊,將之帶來此地,先武力威懾一番,在分出什伍帶領他們,去追趕襲擾番禺精銳!」

秦墨肅然向趙高吩咐道。

趙高揖手領命,走向已經成功招降部族兵的越人戰士們,傳達秦墨的將令。

於是,一個個軍法思想過硬的越人戰士,如同工兵蟻般被派遣出去,尋找山林中同樣在尋找他們的部族兵。

大規模勸降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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