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劍……」

李青山一時無言,這樣的她,到底算是變了,還是沒變呢?

她依舊善良,卻不再軟弱。殺一人可救萬人,則必殺之,無論那一個人有多麼無辜,那也只是必須付出的代價;如果那一個人是她自己,亦不會有任何猶疑,那也只是必須付出的「犧牲」。

所謂「犧牲」,本來便是指祭天的祭品,色純為「犧」,體純為「牲」。

古往今來,成就一切偉業,莫不需要付出巨大的犧牲。不願獻上豐美的祭品,焉能得到蒼天的眷顧?

余紫劍目光明澈的望著李青山,仿佛在說:我願意付出一切犧牲,請降下天意吧!

李青山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柔情,伸出大手輕撫她秀麗的臉龐,其中不摻雜任何情慾之念,撫慰著她心中無人可見的傷痛。他知道這樣的覺悟與決絕,意味著什麼。

余紫劍微微一訝,握住他的手,閉上雙眼,臉頰依偎在他手心,輕聲道:「好暖和,像一團火……牛巨俠,真的好辛苦!」

「我知道,我也是。」

余紫劍唇角微揚,「真是兩個笨蛋。」

李青山笑道:「不是混蛋嗎?」

「是的,我也是。」

風雪之中,孤峰之上,兩個同樣孤高之人,從彼此身上得到了些許溫暖。

余紫劍喃喃道:「我知道這世界絕非凈土,我殺的人也並非個個都該死,但只要多揮一次劍,就會變得好一些吧!魔修之中也有許多可憐人,就算是殺光他們,人們依舊會去作惡,但總會好一些吧!」

「極樂凈土啊!」李青山一聲感嘆:「想聽聽我的故事嗎?一個關於凈土與魔土的故事。」

余紫劍點點頭。

「不久之前,嗯,很久很久以前,我曾到過極樂凈土……」李青山凝視著鐵灰色的大海,聲音平靜的像是敘述著他人的故事,一個發生很久很久以前的神話。

余紫劍默默傾聽著,神情變幻,時而揚唇微笑,時而斂眉沉思。在聽到他吞下黑日魔心,成為魔神之王那一刻,忽然緊緊抱住他,心裡難過極了。

李青山回眸一笑,摸摸她的腦袋:「人性本惡,與野獸無異,要吃要殺要繁衍,這便是萬惡之源。可是如果沒有這些獸性,要如何在這世上求存呢?凈土裡的人們連繁衍後代的能力都失去了,像是被佛祖以大法力大誓願,永遠定格在了某個瞬間,不經歷任何曲折,直接達到故事的結局,人們永遠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可是,這樣真的算是幸福嗎?當然,他們不會覺得不滿,所有痛苦都沉入了魔域,如同被豢養被閹割的牲畜,不會對槽食不滿,也不會胡亂髮春繁衍出太多的數目,爭奪有限的槽食。呵,多麼完美的設計啊!」

余紫劍一時惘然,一個令所有人都感到幸福的世界,卻失去了所有未來的可能性。一個沒有慾望的世界,也不再有新生兒的降生,只存在於虛無的可能,這是否算是一種屠戮呢?

而他亦不是為億兆魔民而吞下黑日魔心,而是為尚未出生、尚不存在的孩子們。這一代魔民的絕大多數,註定要在矛盾中煎熬,註定要在戰火中死去。

也許一代還不夠,要兩代、三代……這一切一切犧牲,僅僅為了開闢出一個未來,一個可能,令孩子們可以在陽光之下,一個像五洲世界這樣的地方成長。而不是為了讓當下活著的人過上牲畜一般幸福生活。

過去與未來,善良與邪惡,痛苦與幸福……全都模糊了邊界,變得渾然一體,訇然而至。

懷中的他,亦變得越來越高大,直至與天相接,俯瞰著芸芸眾生,卻仍在她懷裡。

「我年少時曾發下誓願:我要踏遍五湖四海、天下九州,嘗遍世間珍饈美味,飲盡天下佳釀美酒,修最猛的神通,戰最強的敵人,上最美的女人,才算是不枉此生。嘿嘿,說白了,亦不過是要吃要殺要繁衍,還要自由自在,真是魔性深重啊!但若沒有這些魔性,也不會有什麼牛巨俠。」

余紫劍忽然笑了,美滋滋像是個得了糖的孩子。

「你笑什麼?」

「我們相識多年,從未聽你說過這麼多。謝謝你,這是很好很好的獎勵,我頓時覺得不辛苦了。我就知道,牛巨俠最好了!」把腦袋在他胸口一陣亂蹭。

李青山表示無語,剛才還是大混蛋,現在又成最好了。

「嗯,所以你不願意干涉凡人的意念,把這個世界變成另外一個極樂世界。」

「其實當時我還不知道極樂世界什麼樣,只是我這個人最討厭別人對我指手畫腳,所以也不願意對別人指手畫腳,你可知為何要叫『天下會』?」

「嗯?」

「天下,終非我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我將自由還給他們,不必生而為奴,受那些世家門派的欺壓,可以人人都憑自己的努力,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但是要將這個世界建成何等模樣,那應該由他們自己來決定。可以是人間天堂,也可以是地獄苦海。」

「但終於沒有人可以替他們付出全部犧牲,承擔所有代價。我最多也只能替他們開闢道路,路還要他們自己去走,故事要自己來演繹。為了他們自己的孩子,去創造一個更好的世界。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當然,如果世道真是『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那麼大家就應該去殺人放火,乾脆把修橋補路的人也殺光,大家都沒路走好了。那麼也許眾生本就不配得到什麼幸福安樂,只配在苦海中沉淪,像野獸一樣相互廝咬。那也是他們的命運,他們的選擇。」

說到這裡,李青山微微一笑:「然而世道並非如此,不是嗎?」

余紫劍心中明朗,抬起頭來:「人心向善!」

「是的,若是失去了獸性,連生存繁衍都成了問題,人性也失去了根基,變成某種莫可名狀的虛妄之物,但人終歸不是野獸。所以無論那些魔修再怎麼不擇手段、兇狠毒辣,終歸敵不過你手中之劍,因為野獸是敵不過人的。」

她得到的不僅僅是天意眷顧,還有天下人心。所謂正邪之爭,亦是人心中永無止境的神魔交戰。

余紫劍也是微笑:「哪怕我戰死了,還是會有人起來與他們鬥爭。」

李青山一聲冷哼:「如果你隕落了,我會屠盡天下魔修,讓他們全都付出最慘烈的代價!」

余紫劍撇嘴:「明明剛才還不願意這麼做。」

「這可不是偉大的神明在拯救世界,而僅僅是一個愚蠢的凡人睚眥必報的小心眼兒。」

余紫劍低頭想了一想,忽然抬頭一臉懷疑:「你不會是專門來上我的吧!」

「……」李青山緩緩將她從懷裡推開。你變了,你真的變了,你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余紫劍了。

余紫劍哈哈大笑,又將他緊緊抱住,笑聲清澈爽朗,在風雪中遠遠傳開。

「很多人都在瞧著呢!」李青山無奈的道:「你可是紫宵劍皇、藏劍宮主。」

「你還是『俠王』呢?」余紫劍下巴抵著他的胸口,笑眯眯的道:「怎麼,你害羞了嗎?」

藏劍宮如今已是天下第一劍宗,遠比九州世界那個藏劍宮強盛得多。為了對抗「惡魔大陸」的入侵,昔日的「南越王」,如今的「人王」芊凌之,亦將海量的資源投諸進來,宗門中的劍修成千上萬。

他們遠眺「惡魔大陸」的時候,便有不少人看見了他們,還有人遙遙向她行禮。待到看見那個男人竟敢摸自家宮主的臉,全都目瞪口呆。而宮主不僅不反抗,反而小女孩似的依偎在那個男人懷裡,更是眼珠子都要瞪出來,感覺仿佛末日降臨了。

「噗通噗通」,幾個在海濱練習御劍飛行的劍修,紛紛從天上掉了下來,落盡了海里。

「瞧把他們嚇得。」李青山也不禁失笑:「你平日裡到底是個什麼形象啊!」

「魔修都狠極了,所以我要更狠一點。」

「另外告訴你一件好事兒,你的壓力馬上就會大大減輕,我會把所有魔修都徵召到魔域中去。」李青山不懷好意的道:「既然那麼喜歡當魔道,就到魔域中來好了。」

「噗,難怪你不願意把所有魔修都幹掉,原來是要拿來填溝渠,真是比我還狠,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惡人自有惡人磨』?」

「不會真的有人以為,為所欲為可以不付出任何代價吧!既然選擇了野獸之道,就要有被老虎吃掉的覺悟。好了,放手吧,我該走了。你再抱一會兒,恐怕要有人走火入魔了。」

余紫劍舉手道:「我也要到魔域去!」

「你又不是魔修。」

「他們是為你填溝渠,我是要幫你開道路。」余紫劍放開李青山,端正神色,充滿自信。

「其實有時,這兩者並無分別。」

李青山搖了搖頭,其實他也不會整治這些魔修,恰恰相反,還會增強他們的修為,魔修確實比較能征善戰,最好能出一兩個人仙邪神,這場戰爭就能多一點勝算。

然而「一將功成萬骨枯」,其他人多半都會戰死,哪怕邪神人仙也未必不會隕落。他並不希望余紫劍也走上這樣的道路。

「你不是要給我們自由嗎?那麼,這就是我的自由。劍道乃殺伐之道,不經歷殺伐,如何磨礪劍鋒,這場天地大劫正是吾輩馳騁之舞台,成為劍仙的大機緣所在。如果你真的為我好,請允准我參戰。」

鏘的一聲,她拔劍出鞘,青霜撲面,撫劍揚眉笑道:「也許你本來能打贏的,缺了我這一柄紫宵劍,就恰好就打不贏了,害得我還要替你報仇,你說可惱不可惱。」

霎時間,她亦仿佛神劍出鞘,鋒芒畢露,神采飛揚,英氣逼人。李青山也不能忽視,更不能拒絕。

「牛巨俠,這一次,就讓我來助你一臂之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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