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州城。

街上早已沒有了人。

因為突然來到的叛亂,人們都躲回了家中,惶惶不可終日。

賣油的老翁也早早回了家。

院子裡,草甸上擺著桃兒,新鮮水嫩的早已入人腹中,只剩下兩枚皺巴巴的乾癟老桃,被人們遺忘在原處。

賣油老翁拿出酒葫蘆,一口飲盡。

他又掏出一枚銅錢,覆蓋在葫蘆口,從油桶中舀起一勺油,倒入葫蘆。

半滴油都未沾到銅錢上。

他取下銅錢,把葫蘆里的油,倒進油桶。

再覆上銅錢,舀油,倒油。

如此反覆,目光不在葫蘆口,一直想著心事。

我是誰?

前大漢武衛將軍,都督中軍宿衛禁兵,廉漢升。

當年廉漢升的老父親,見著大漢日薄西山,社稷不穩,便給兒子取了這個名。

漢升漢升,大漢日升。

廉漢升也不墮其名,入了行伍,以一百個胡兒腦袋,升為武衛大將軍。

在東胡第二次寇長安時,他更是領三萬兵馬浴血,戰至僅有萬人存活,不負眾望殺退了東胡大軍。

然而東胡第三次南下,終究沒能擋住,朝廷不得已南遷。

此後的二十年,是難以想像的二十年。

廉漢升率兵抗擊東胡,勝少敗多,丟城失地,各種流言蜚語不堪其擾,心中鬱郁。

從五十多歲戰到六十多歲,又年老體衰,回天乏力。

見復漢無望,便在南遷的第六年,散盡家財,辭官退隱。

他甚至把名字都隱去了,只剩一個姓氏。

相熟的百姓,都叫他賣油的廉老翁。

還真別說,自從辭官退隱,以賣油為生,廉漢升覺著自己整個人都年輕了不少。

就連年輕時才拉得動的弓,似乎也漸漸能拉開了,仿佛煥發第二春。

「爹!我出去了!」

一個年輕的聲音入耳,廉漢升皺眉,手上的葫蘆一顫。

但另一手的油,也是隨顫而動,保持同一頻率,依然片葉不沾身的穿過銅錢,絲滑的流入葫蘆中。

「外頭有人作亂,你出去幹什麼?」

那孩童是廉漢升辭官後,生下的孩子,名喚廉復,今年十四,倒是有他年輕時幾分風範。

老父親雖然是個臭賣油的,但在廉復心中還是很有分量。

廉復心裡有些緊張,雙手交叉,稍微低下頭,但聲音顯得有條不紊:

「父親,我是蕭大人選出來的民兵,那就是大漢的兵。」

「外面世家大族造反,奪了城,我作為大漢的兵,怎麼能袖手旁觀?」

他指了指手上的紅綢子。

雖說民兵自迎駕之後,就沒起到什麼大作用,但每逢三日閒時的基本訓練,還是有的。

廉漢升愣了愣。

大漢的兵?誰還不是啊!

只不過朝中,早就無人記得這個七十歲的老頭了吧?

當年浴血奮戰的將士,三萬死的只剩一萬,再南遷,一萬死的只剩千百之數。

現在的日子很平和。

平日裡賣賣油,生活也還勉強過得去。

孩子已經十四,眼瞅著就要娶妻生子。

這輩子應該就這麼過去了。

但自己的心裡,真的是這麼想的嗎?

真的就要這麼過去了嗎?

真的看著大漢就此亡國嗎?

廉漢升看過百姓迎駕,看過六丁六甲,也聽說了東胡退兵,聽見了萬民傳唱。

大漢,不該亡。

至少在那位百姓言稱的聖人天子手中,不該亡。

「大漢」

「什麼?」

廉復還沒有意識到老爹在想什麼,生怕這個平日裡就是混日子的老父親,不讓自己上戰場。

廉漢升看著廉復那稚嫩臉龐上的躍躍欲試。

自己為什麼給兒子取名為「復」?

他又看了看前些年才翻新的院子。

早年他並不住在瓊州城,朝廷敗走遷都,他才跟著遷了過來。

瓊州城裡賣油,能賣得更多嗎?

他又看了看自己布滿老繭粗糙的雙手。

從草甸里摸出一張外貌樸實的長弓。

散盡家財,為何唯獨沒有賣掉這張長弓?

廉漢升在弓上摩挲著,弓身沒有任何裝飾,感覺粗糙,但是仔細觀察,每一寸的弧度都恰到好處,沒有任何瑕疵。

還是如以前一樣順手,弓的尾部還用一根皮繩綁著,用來固定弓弦,防止弓弦在未被使用時鬆弛。

「這些年,我還在養護這柄弓?」

廉漢升試了試弓,很趁手。

為何自新帝登基之後,每次城中有大事,他都會特意去現場?

想明白後,他那蒲扇大的手,一巴掌扇在廉復臉上。

廉復捂著臉,被扇得七葷八素,我這還沒上戰場呢,就給您老扇走了半條命?

廉漢升啐了一口,扭了扭肩膀,肩骨發出一陣響聲:

「你老子我當了五十年的兵,哪輪得到你這新兵蛋子?」

「爹,你」

「老子我手底下的大頭兵都死完了,也該輪到將軍了。」

廉復痴痴的張著嘴,他實在無法相信那個普普通通的賣油老翁,曾經還入過行伍。

尤其是手上這把子力氣,年逾七十還能這麼扇大嘴巴,年輕時起碼也是個猛將。

冷不防廉漢升又一個大巴掌過來:

「滾老子屁股後面跟著,就靠你們這些民兵,能行啊?」

臨走前他把那枚蔫了吧唧的老桃給吃了。

舔了舔嘴,是乾癟了些,可至少能果腹。

瓊州城裡零零散散多了許多拿著兵刃的散兵。

他們的特點是,只有兵刃,沒有甲冑,大多年過半百,頭髮花白。

有的是小校,有的是都尉,有的是曲長,當然,更多的是普通士卒。

但這時候,他們沒有官職大小之分,對他們來說,只有一個稱呼。

漢家兒郎。

一個叼著草根的男人,在院中苦坐良久,籌劃萬千後,猛地站起來。

他用力摔掉草根,狠狠碾上一腳,從屁股底下抽出刀,怒罵一聲。

「草踏馬的胡狗,草踏馬的世家,干!」

眼神中的堅毅,看得讓人可怕。

一個矮壯的男人默默打磨著刃口,回頭看了眼床榻上熟睡的孩子。

他的眼神變得輕柔,又變得狠厲:

「爹去給你掙些私塾拜師禮。」

一個精瘦的男人從屋中走出,手上還拿著柄長刀。

女人的手抓著他的臂膀,他用力一抖:「你這婆娘別攔我,要是東胡人占了城」

等東胡人完全占了城,這小娘皮還不得被全身開發咯?

這能忍?

聽說東胡人葷素不忌

他身後一緊,拿著長刀猛地揮了揮。

漢家兒郎,遠不止老卒。

此時,一員小將還在趕來的路上。

路過火燒一片的東胡大營殘骸時,一不留神,掉進了坑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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