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趾的豪族和中原的世家大族不一樣。
將豪族稍微劃分一下的話,分作三類。
一則,普通豪族,就是單純的豪強地主,屬於抱團的宗族勢力,人多,地多。
二則,經商型豪族,人多、地多的基礎上,世代經商,有錢財。
三則,士族型豪族,人多、地多的基礎上,世代做官,有人脈。
世家大族的話,則是豪族的進化型,將所有類型豪族綜合後,進行多元化經營,且頗有名聲,為一郡郡望。
陳伏甲雖說出身世家,但對於打壓豪族,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
你豪族什麼東西,土裡土氣的,怎麼和世家大族相比?
再說了,這裡是交趾,番邦小國而已。
我中原世家,哪管你番邦的豪族是死是活?
「陛下這一手,當真直接逆轉了局勢。」
陳伏甲甚至覺得,打豪族分田地給流民,比他圍點打援,擊破張議平手中交趾主力兵馬的辦法,要顯得更加優越些。
他的辦法,固然能夠一口氣滅掉敵軍,速戰速決。
但對之後占領交趾國,並不能起到任何助力作用。
皇帝的辦法則不然。
打壓了豪族,這些豪族就難以阻礙朝廷的後續施政。
而將豪族的田地,分給了流民、百姓,則可以收攏人心。
不僅僅是林邑縣一地。
等到其他各縣,南遷的流民聽說之後,必然也會心向漢室。
更何況他們還是從北部一路被驅趕到南部,能有田種有地耕,誰想當喪家之犬?
到時候,可以讓這些流民進城,將城騙開。
或是讓流民成為免費勞力,幫助漢軍搶收糧食。
更有甚者,可以挑選其中精壯,直接徵召為兵,充為帶路黨,一路北進,反攻交趾。
至於困擾漢軍的糧草問題,也解決了。
打了那麼多豪族,還怕沒糧草?
要是這麼一直打壓豪族,說不定這一仗又有得賺,後方還在費心費力籌措糧草的簫元常,又白乾了。
甚至還能將多的糧草拿出來賑濟百姓,更進一步收攏人心。
至於將士們的問題,就更加不是問題了。
無論是從豪族中收取的金銀,還是斬殺的那些惡霸豪強,都能穩定士氣。
更何況,皇帝還別出心裁的,讓將士們幫助那些流民安置。
現在流民的心裡,在想什麼?
分了田地,他們自然會感謝皇帝,感謝朝廷,感謝漢軍。
那他們會如何對待,幫助他們安置的將士們?
將士們受到流民的禮遇、感恩,又會如何?
唯一讓陳伏甲有些擔心的,還是後續的影響。
大多數人對皇帝打壓豪族,是沒什麼想法的,瓊州之中的世家,大多也正和大漢處於蜜月期,不會過多動作。
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雖說這是番邦小國,打壓的也都是些和中原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豪族。
可如果突然發生些意外,再加上早前預料到,東胡人可能會從大漢內部動手,說不定後方就會出亂子。
不過陳伏甲沒太放在心上,後方出亂子的前置條件太多了,就算全都符合了,按照現在的進度,過不了幾個月,皇帝就能打下交趾回師瓊州。
幾個月的時間,就算真亂了,那也是給朝廷送錢糧的。
「除非東胡大可汗親征,不過都知道那老狗年事已高身體不好,要是親征,估計就和送死差不多吧?」
陳伏甲隨口嘀咕了一句,他現在就盼著東胡大可汗死了。
大可汗一死,東胡八部內亂分裂,潁川陳氏投資起大漢,才更加方便。
——
張議平在營中,不斷派遣探馬,探查漢軍的消息。
他手中的兵馬,根本不是狀態完好,士氣高昂的漢軍的對手。
要麼依託城池打防守戰,要麼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找機會搏命一擊,擊破漢軍。
交趾郡、九真郡、日南郡三個郡城,有郡兵駐防,不用太擔心。
因而張議平選擇了後者,靜待時機,力求一擊制敵。
漢軍再強再能打,糧草物資仍然是個問題,只要出現問題,就是他發起進攻的時機。
同時高讓的流民毒計,也在緩慢進展著。
要是一切順利,漢軍很快就能陷入糧草危機。
若是強行搶收秋糧,驅趕流民,則必然喪失人心。
失了人心,可比糧草危機更困難。
可謂是步步維艱,縱容漢軍能打下日南郡治下各個縣城,也得隨時防備交趾國民起義,重新奪回城池。
而要防備起義,就得派兵駐守。
可漢軍就四萬兵馬,還要在沿海布防,一旦分兵駐守,就給了他可乘之機。
張議平依然閉著眼思考,雖說這流民之計,有傷於百姓,可終究讓漢軍陷入了險地。
一旦將漢軍驅趕出交趾國,安置起流民,倒也不難。
「將軍,有消息回來了!」
雷蘭匆匆入帳。
張議平猛地睜開眼,眉頭微皺,雷蘭的步子雜亂,有些沉重,並不像是好消息。
「流民出了岔子嗎?」
「漢軍是如何應對的?」
雷蘭神情有些焦急:
「漢軍攻下縣城後,將豪族分家析產,所得田地,全都分給了窮苦百姓與流民。」
「漢軍.竟能如此?」
張議平剛睜開的眼睛,瞪得老大,顯得難以置信。
漢軍能輕鬆攻下縣城,他能想到。
漢軍會處理豪族,他也能想到。
畢竟上一個成功興復漢室的昭烈皇帝,就干過類似的事情。
昭烈帝當年入蜀中時,就收割了城中富戶,以及強烈抵抗其入蜀的大族。
隨後盡數歸還財物。
這麼一手,收了民心,又止了手下兵馬劫掠。
但張議平萬萬沒想到,漢軍收了田產,不是用來作秀,也不是用來自豐糧草,更沒想著還回去。
而是盡數分給了城中百姓以及流民。
是的,這是個收攏民心的路子,誰都看得出來。
然而真當無數田產,無數糧食擺在眼前時,依然不自行取用,而是盡數分予他人,又有幾人能做到?
即使是為了民心,又有幾人,能有如此魄力?
偏偏漢帝做到了。
「那些流民如何?」
雷蘭皺著眉,臉上寫滿了疲憊,整個人都顯得十分沮喪,語氣低沉無比:
「流民心向漢室,甚至自發給漢軍帶路,協助攻打各郡縣。」
「更有入了行伍,想要與漢軍一同攻城的流民。」
「而那些暫時未有與漢軍有所交集的流民,進了縣城,依然在暗自等待漢軍攻城,偷摸著想辦法,幫漢軍破城。」
「就連那些縣中本地百姓,多半也存著這個心思。」
「哪怕是一些膽小怕事的,也主動幫著漢軍收割、處理秋收的糧食。」
「短時間內,漢軍都不會有糧草危機!」
「反倒是日南郡治下各郡縣,如今已是岌岌可危!」
張議平眼中仿佛已經看到,百姓們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一幕了。
剛才還想著漢軍占領縣城之後,要提防起義,現在倒好,他們反倒是被起義了。
這才多久時間,漢帝的號召力簡直匪夷所思。
好在張議平有大將之風,沒有像雷蘭一樣陷入低迷,而是繼續問道:
「各縣豪族,又是作何反應?」
按照他的想法,豪強們被漢帝強行分家析產,應該多做反抗,調動一切資源守城才是。
雷蘭見此,搖了搖頭,張將軍允文允武,可惜出身寒微,不懂豪族的心思。
豪族,膝蓋軟。
對付百姓,他們可以橫行霸道魚肉鄉里。
但對上正規官軍,根本成不了氣候。
「漢軍強行攻破縣城之後,抵抗強烈的豪族,都被殺了。」
「大多豪族都想著,與其連命都賠進去,還不如分家析產,大多數人,最後都選擇了順從,然後讓族中英才投靠大漢。」
張議平啞然失語,這群豪族怎麼就這麼廢物呢?
別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伱還得笑著把家產送出去,再讓兒子給人家當小弟。
但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要家裡有人在大漢朝廷當了官,往後什麼土地田產,都會有的。
這次可以殺,可以搶,可以分,可等到天下大定,就沒那麼多動手的理由了。
張議平實在不知道作何感想。
要是他當年沒有救到那位縣令,現在可能也是被分田,感念著大漢恩德的百姓之一吧?
漢軍這一勝,是德勝。
軍隊紀律哪怕差上一點,或是漢帝多那麼一點私心,都成不了。
可偏偏最後成事了。
他甚至都懷疑漢帝親自嘗百草,就是為了這一切,唯有這樣的威信,才能服眾。
難道漢帝剛從頭頓港登陸的時候,就算到了這一切?
連流民都算上了?
「高相國啊.」
以至於張議平都有點不知道高讓到底是什麼想法了。
從計策來看,原本是條毒計,漢軍無論怎麼做,都會陷入困境。
可從結果來看,那些讓漢軍陷入兩難之地的流民,反而助漲了大漢在交趾的人心。
更是進一步成為了漢軍攻城略地的幫凶。
老高是臥底吧??
張議平趕忙搖了搖腦袋,將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拋之於腦後。
高讓如今總攬軍政大權,要真是臥底,這仗可別打了,前面後面都是刀,根本打不了。
「撤軍,撤至九真郡。」
「撤撤軍?」
雷蘭揉了揉有些乾澀的眼睛,極為不解。
現在難道不應該調兵遣將,支援各縣城嗎?
他連忙強行提起精神,勸道:
「將軍,如果我軍能增派兵馬,守住各縣城,那些豪強必然和漢軍為敵!」
「可若是就這麼撤軍,相當於將整個日南郡,白白送給漢軍啊!」
張議平搖了搖頭,並未多做解釋。
百姓、流民與漢軍為伍,豪強望風而降,漢軍兵鋒正盛。
如今這個局面,歸根結底,就是漢軍太強,縣城完全守不住。
與其送死,豪強們只能把自己放在案板上,任由漢軍割肉。
他現在分出兵馬,守住縣城,確實能讓豪強與漢軍為敵。
可是然後呢?
交趾之中,就只有他手上這五萬兵馬。
還因為漢帝嘗百草,雷蘭冒進,丟了八千。
剩下的兵馬數量,和漢軍相差無幾。
一旦分兵,就會被漢軍逐個擊破。
而手上沒有兵了,只靠著郡兵,固然能守城,可失去了進攻機會。
只能看著漢軍繼續這麼一路北上,不斷打豪族分田地,收攏民心,解決糧草憂患。
到了那時候,除非東胡出兵支援,不然交趾要麼困死都城,要麼投降。
而撤軍至九真郡,則不然。
保留了一支可戰之兵,而且即使漢軍占了日南郡,且有流民、百姓從軍相助,依然要分派人手駐守各地。
總不能全靠流民、百姓駐防吧?
無論漢軍是留下五千人,還是三千人。
只要漢軍分兵駐守日南郡各地,都相當於減員。
此消彼長之下,交趾一方又占據了兵力優勢。
雖說丟了一郡之地,但同時也換來了勝機。
「將軍.」
見雷蘭還要勸說,張議平只是靜靜地站著,透著一股不可動搖的氣場,讓人感到莫名可靠,表情沉靜而自信。
而後淡淡幾句:
「以退為進。」
「替本將修書一封,將漢軍如何對待豪族與流民的事情,告訴高相國。」
——
交趾郡。
高讓的府邸,修建得極為豪華。
屋宇百間,連甍接棟,檐宇相承。
此時,高讓一襲青袍,正在焚香祭拜神像。
天柱神,也就是交趾國中南越土著們,所崇拜的開天之神。
當年士燮入交趾後,本來準備以漢家經學治理地方。
但未曾想漢家經學太過深奧,別說南越土著,就連那些不斷遷入交趾的漢人,或是兩者的混血後裔,也未必聽得懂。
所以士燮另闢蹊徑,選用了信仰,也就是南越神話。
他自稱為天柱神化身,世世代代的國君,都將是天柱神不斷輪迴。
以此忽悠南越土著,來更好的教化、統領他們。
這也是士燮為士家留下的一手底牌。
如果真到了外敵不可阻擋的地步,可以用國君乃天柱神化身這個身份,來號召交趾土著。
那些土著在交趾山林中的戰鬥力,堪比精兵。
高讓其實是不信這個的,不過多年的祭拜,倒也成了習慣。
他動作優雅,以手中的香燭點燃神像邊的熏爐,霎時間裊裊煙霧,從熏爐中飛出,滿屋生香。
咚咚咚——
府中一員小僕敲著門,小聲道:
「相國,有前線急報。」
高讓聞言,像是被打擾了雅興,面露不悅之色。
但等他出門之後,面上仍是如往常一般隨和,帶著笑,眯著眼,像極了老實人。
入了大堂,只見朝中文武都在堂中等候。
宮裡那位爺是個什麼德行,大家都清楚,而今軍情緊急,該找誰,他們心裡更清楚。
見高讓前來,一干文武齊齊拜道。
「高相國。」
高讓也給予同僚們給予足夠的尊重,深深還了一禮。
首先開口的是呂狹,他雖然長得丑,不怎麼討人喜歡,但高讓還是將其引為心腹,相當可靠。
呂狹面有憂色,語氣顯得十分不安:
「相國,流民未有湊效。」
「漢帝攻破縣城,打壓豪族,將豪族家中田地,都分予了流民、百姓,解決了流民之患,同時還補充了糧草。」
「那些流民也投桃報李,協助漢軍攻打各個縣城。」
「日南郡雖說還未陷落,但漢軍入主,幾乎已成定局。」
「張將軍自知不敵,強行開戰必敗,已撤軍,準備退守九真郡。」
高讓聽了,臉上那和煦的笑容直接僵住了,一時間有些失態。
未曾想到漢帝竟會如此果斷,直接打壓豪族,收取田地。
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連半畝田地都不取,而是分給了流民、百姓。
而那些小民,還真就漢帝這麼一號召,就全動了心思。
於是就造成了這麼個情況,漢軍在交趾的土地上,用交趾的田地,收買交趾的人心,再用交趾的人,打交趾的城。
這合理嗎?
這完全不合理啊!!
當即便有不少文武質疑起張議平:
「張將軍為何不戰而退?」
「高相國,那張議平出身寒微,與那些流民無二,平日裡又素來關心百姓,漢帝如此施為,只怕張議平已有二心!」
「張議平其人擁兵五萬,又頗得軍心,不可不防啊!」
「安靜!」
高讓忽的一聲叱喝,打斷了爭執,他看著眾人,語氣平靜,卻極有說服力:
「張將軍以退為進,冷靜觀察時局,等待時機,何錯之有?」
「此時漢軍鋒芒正盛,又得本地流民、百姓之心,換做是你們,你們領兵與漢軍一戰,難道能夠勝過一場嗎?」
「除了損兵折將,還有什麼用?」
高讓倒是個分得清輕重的人,智謀也不錯。
這一番話語,讓人感到安心,直接將不少人給喊醒了。
呂狹也從旁幫腔道:
「張將軍忠義,無需多言。」
「縱然漢軍全據日南郡,可分兵駐守後,還剩下多少可戰之兵,可供北進?」
「屆時據九真、交趾兩郡以抗之,漢軍又能奈何?」
眾將一通議論後,覺得確實可行,又有人道:
「張將軍在前線領兵作戰,我等在後方,斷然不能坐視不理。」
「據九真郡固守,太過被動,不知高相國可有應對之策?」
高讓目光掃向堂中文武,輕聲道:
「諸君可靜下心來。」
一干文武摸不著頭腦,忽有一身材矮壯,皮膚黝黑的武人,動了動鼻子,道:
「薰香?」
「高相國方才祭拜過天柱神?」
「正是。」
高讓又恢復那副怡然自得的神色,笑著點頭道:
「國中從南到北,雖說一馬平川無險可守,但這九真郡中,卻有一山脈橫貫,乃我國非兵之兵。」
聽著高讓如此言語,眾文武心中也有數了。
高讓指的是,長山之中的南越土著。
即使這些土著不會聽他們的調遣,主動出擊攻打漢軍,但漢軍入了長山地界,只要稍作鼓動,便可讓雙方發生矛盾。
那皮膚黝黑的武人更是躍躍欲試,道:
「相國,不若就讓我去一趟長山,說動這支非兵之兵?」
高讓應允道:「那就拜託巴將軍了。」
「是。」
眾人見此,心中便鬆了口氣。
巴臨,是南越土著出身,比張議平更純血,其人亦有勇略、威望,正可以作為勸動土著出兵的人選。
漢軍就算占了日南郡又如何?
分兵駐守之後,又要守衛海岸線,保證物資運輸,可戰之兵還剩多少?
至多也就兩三萬。
莫說南越土著之中,最少也有三萬青壯年可用,就算對上張議平手中的五萬兵馬,也難以取勝。
到時候只要把這支漢軍覆滅,輕鬆便可收復失地。
甚至不少人覺得,丟城失地也在高讓的算計之中。
表面上漢軍是占了地,可實際上,卻是在無形中,損兵折將啊!
而且流民南遷之後,也保證了國中的糧草供應,九真、交趾二郡之中,不需要額外支出糧草賑濟,同時還排除了不穩定因素。
這一切,不都是抵擋漢軍的最佳屏障嗎?
不過人群之中的呂狹,卻沒有像其他同僚那麼樂觀。
本來交趾國是要發兵進取,攻入瓊州的。
現在卻落入守勢,還不得不放棄日南郡,難道不是已經完全陷入被動之中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