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城南景業坊的客棧發生了件怪事兒。

大清早的,沒來得及洒掃,連門面也只開了一扇,就旋風似的卷進一夥怪人。

打頭的是個騎驢的短毛道士,領著個騎馬的黃臉少年,馬背上還夾著個年輕書生。

這夥人渾身的泥濘枯枝爛葉,狼狽不堪,活像被大鵝追了三條街的野小子,但出手闊綽,二話沒說就定了三間上房。

進房後,別的事兒沒幹,就是蒙頭睡,過了晌午也沒見起來。

嘿!這大清早到客棧,趕著投胎似的來睡覺。掌柜的開了幾十年客棧,還是頭一遭見著。

他把這事兒說與相熟的客人。

「難不成是遇見了『那個』?」客人神神叨叨指著一個方向,卻是語焉不詳。

「唉,哪兒會?」旁邊的另一個酒客倒是坦蕩些,「遇到那村子,還有能活命……」

話到這裡,急急止住。

木頭樓梯嘎吱響動,走上來個短毛的道士。

那道士挑了個臨窗的位置,點了一大桌酒菜,沒吃上幾口,就喚了小二過去,當頭就是一句。

「小二哥,近來可有怪事發生?」

…………………………

「道長說笑了,這佳期將近,正是普天同慶的日子,哪兒來什麼怪事?」

小二笑得討巧,嘴巴里卻不盡老實。李長安看明白了,也沒揭破,而是順著口風問過去:

「佳期?什麼佳期?」

「當然是乞巧節了!」小二的聲音頓時拔高了一個調,從裡到外透著神采,「道長你今晚一定得看看!我們這兒的乞巧節與別處不同,那是要熱鬧許多,今兒晚上還有燈會呢?」

「你瞧……」小二示意李長安看向窗外,只見街面上來了幾輛牛車,車上載滿了綢緞和彩燈,幾個僕役打扮的,正沿街懸掛。

「嘖嘖!這牛半城還真是闊綽,為了討好織女娘娘,什麼法兒都想得出來!」小二搖頭晃腦說道,「也是他運氣好,要是撞上娘娘下凡的是我……」

這小二哥沒說是他又會如何?不過看他想入非非的神色,也可見一斑了。

「織女娘娘?牛半城?」

李長安聽著卻有些上心,他正待細問,忽的樓下傳來一陣喧譁。

不多時,樓梯口就湧上一幫挎刀背劍的漢子,這幫漢子上樓後便散開,擁出一位穿著綾羅的富態中年。

這富態中年往堂內掃了一圈,剛剛還有些喧鬧的堂內頓時鴉雀無聲。他忽然抬腳走到最近的一張桌子邊。

那位子上原本坐著幾個精壯的漢子,個個袒胸露乳,言談之間咋咋呼呼,儘是東家的寡婦,西坊的小娘子,語氣神態跟個鬥雞似的,八成是街面上的潑皮。

可這幫挎刀背劍的漢子一上來,幾個潑皮頓時從鬥雞變作瘟雞。待富態中年靠近了,一個個更是仿佛坐上了燒紅的鐵板,沒一陣便扛不住,縮肩含胸站起身來,剛要討饒讓位,那中年卻從懷裡抖出張畫像來。

「諸位可見過畫中人?」

……………………

年輕公子?面白無須?騎著矮腳馬?

李長安笑著搖頭:「不知道。」

中年嘆了口,拱了拱手,拎著一幫護衛意興闌珊下樓了,他方才問遍了在場所有人,都沒見過騎著矮腳馬的公子。

這夥人剛走不久。

書生便拿袖子遮住臉,低著頭,鬼鬼祟祟地走過來。

剛坐下,李長安調笑到:「原本還無人懷疑,但公子如此作態,不是不打自招麼?」

「哈?」書生眨巴眨巴眼睛,瞧了四周一圈,見場中確實沒有人關注自己。想了想,最後低頭看了眼自個兒,還是昨日那件髒儒服,哪兒像個什麼公子?

他鬆了口氣,終於放下了袖子。

「實不相瞞,我……」

「不必多說!」

李長安擺擺手,他向來不愛聽別人家的屁事,只是給書生倒了杯茶。

「謝謝。」書生還當李長安是體諒自己,連聲道謝,正要接過。

忽然從邊上伸出只手來,將茶奪過,緊接著旁邊的位上便坐下個人來。

不是飛飛,卻又是誰?

「書生,我可是聽下面那幫人說了……」飛飛將臉湊過去,笑容里滿是惡趣味兒,「……他們找的是個騎矮腳馬的……」

「小聲些!小聲些!」書生連連擺手。

飛飛卻壞笑著繼續說道。

「那幫人一瞧就是從大戶人家出來的……」

說著,他打量了書生幾眼。還別說,昨天夜裡看不真切,今兒洗乾淨臉面,才瞧得這書生模樣還挺俊俏。

「……說吧,你是拿了人家的錢?還是偷了人家的人?或者,人財兩得?」

「小郎君說笑了。」書生卻是嘆了口氣,有些澀然地如實相告,「我是……是離家出走!」

飛飛頓時眼前一亮。

哎喲呵!你也離家出走啊!

這麼一下子,兩人仿佛找到了知音,言語間,推杯換盞,頗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

「我從小就不喜歡讀書,可父親偏偏逼著我去讀,讓我好好讀書考取功名,但如今的世道,當了官又有什麼用……」

「對對對!讀書有甚意思……甚麼陰陽殊性,男女異行……狗屁不通!還是舞刀弄劍爽快許多!」

兩人說了一陣,越說是越激動,卻忽然齊齊轉頭看向李長安。

「道士,你呢?」

「我?」

李長安方才自斟自酌好不愜意,沒料到這話題冷不丁就扯到了自己身上。

「出家人無牽無掛,哪兒來這些煩惱……」李長安舉起酒杯,「……我們還是談談今晚的燈會吧。」

他一飲而盡,笑得肆意洒脫,但笑容下的心緒卻如這杯中酒,略帶涼意。

哪兒個子女不曾違背過父母家人的期待?

書生的家人希望他讀書做官。

飛飛的父親希望他放棄做大盜的念頭。

而李長安自己呢……

他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仔細想來,他背負的期望比之書生、飛飛還要更小些。如果那些期望的人還在,恐怕得到的失望還要更多一些。

長安,長安啊……

這小小的一點,他不是也沒能做到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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