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安十分懊惱。

倒不是擔憂羅玉卿等人的安危。

實際上這幫「巨蟲」「生」出來的活屍只是尋常貨色,能拖住李長安,不過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便是李長安不回身援手,憑著龍圖幾個也能將其輕鬆打發。

只是如此一來,難免會打斷儀軌進程,多少耽擱時間。而這爭分奪秒的當頭,每耽擱一點時間,就意味著前方就會多死一個人。

所以,當李長安將撲上來的活屍一一斬殺,冷眼跨過地上稍顯細碎的殘屍,就要回身致歉。

甫一回頭,他有些詫異。

想像中法台被擾亂甚至於一地雞毛的場景並未出現。

法台上羅玉卿仍在招神詠咒,法台下眾人在龍圖等道士的指揮下有條不紊,一如先前模樣。只不過,地上多了些倒伏的腐屍,而台上則多了一員金甲將。

此將面白無須,眼細眉長,手持雙鐧,金甲紅袍。

他……不,或許說「祂」更合適一些。

祂浮身於裊裊輕煙之中,身形介乎虛實之間,周身毫光朦朦,領後飄帶當風。

道士若有所悟:溪石道人早先提起過,說是羅玉卿身邊有神將護持,難不成便是這位?

果不其然。

「……掃蕩罡風迎帝駕,扶持道法救良民。我今有請望來臨,大賜雷威加擁護。」

一口禱詞唱罷。

羅老道突然跳將起來,要去拉那神將的衣襟,這神將也好似早有準備,輕飄飄地就飛到了老道頭頂,留下老道氣咻咻破口大罵:

「好你個曹守壇,干吃香火,不幹正事!」

曹神將面目清冷,全然不搭理他。

老道不依不饒:「我問你,那日在莒州城,老夫被那小輩沸水澆頭,你為何不出來?」

李長安腳步一頓,頗為尷尬。他以為這神將依舊不會答話,可誰知祂卻把長眉一挑,冷清清反問。

「你死了麼?」

羅道士一老臉漲成豬肝:「那在幽冥路,老道我差點作了花肥,你怎麼還不現身?!」

神將嘴角一撇,還是一句。

「你死了麼?」

老道氣得跳腳。

「既然如此,為何此時又冒出頭來?!」

神將不疾不徐。

「因為你要死了。」

「呸!你才要死……」老道不假思索唾罵一聲,卻又一拍腦門,「唉!糊塗了,不是與你計較的時候。」

「龍圖、溪石還有那小輩……」

他轉身點了台下幾個正一道士與李長安的名。

「這廝雖然是個混帳神仙,不會幹涉人間禍福,但護持一方法台還是堪用,爾等趕緊上前去援助盧老將軍。」

「可是,這壇儀……」溪石有些遲疑。

「無妨。」

羅玉卿擺手道。

「最繁複的『請神』之儀已經完成,剩下的步驟留下一人指引便是。況且……」

他神色變得分外嚴肅。

「再不上前援手,前方恐怕支撐不住。」

幾人聞言轉頭看去,但見越來越多的特殊活屍加入戰場,幾乎將防線攪得支離破碎。尤其是幾具形如巨狼的分外肆虐,赫然便是疑是「犼」的怪物。

李長安點點頭。

返身快步上前參戰。

…………

「五帝五龍,降光行風……」

鏖戰不知時日。

不知何時起了狂風,掀起煙塵滾滾,也將身後老道的誦詠聲吹散,幾不可聞。只勉強瞧見他在台上披頭散髮宛若癲魔,卻不知那雷霆何時能至。

李長安默不作聲收回目光,重新將注意力放在眼前戰局之上。

幾人的加入雖然是注入了新鮮的戰力,但陣線依舊不可挽回地越來越薄,地上的伏屍自然越來越多。

「咔嚓。」

又是一面柵欄不堪重負轟然倒塌。

成堆的活屍一擁而入,當面的十幾個戰卒匆匆遞出兵器,卻在眨眼間,被不顧及生死的活屍撲倒在地,防線又被打開了口子。

一位將官大聲呼喚著後排跟上,要堵住口子,可眼前見得身影一閃,一席道袍已然越眾而出。

李長安疾沖、矮身、翻滾,廝殺陣里閃轉騰挪,手中劍光周流不休。

缺口湧上來的屍潮頓時為之一緩,且讓他沖入屍群,將幾個殘存的士卒從活屍口下救出,而頃刻間,那屍潮湧動就愈加兇猛,道士不敢停留,便要返身退回陣中。可沒等他緩上一口氣,便見得一具長臂似刀的活屍冒了出來,將他冒險救下幾名士卒悉數砍了個零碎。

道士吐出口濁氣,只默默掏出符咒將其斬死。

也在此時,屍潮再度湧來,道士只是往後退了兩步,便有一叢槍林探出,將活屍撞了個血肉模糊。

後排的士卒終於整好隊形,上來廝殺了。

戰陣中,李長安默默集贊力氣。

他抬頭稍稍張望:中軍旗下,老將身姿站立如松;遠些的地方,龍圖手中寶劍上貼著符咒,手捏法訣念念有詞;再遠一些的地方,便被煙塵遮擋了,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有喊殺聲與慘叫聲充斥於耳,饒是狂風哭嚎也抵押不住。

而在前方,活屍依舊源源不絕洶湧而來。眼見此,李長安難免想起燕行烈贈給他的飛劍,若有此劍在想必能暫緩戰局頹敗。但奈何,那把劍終究只是未完成的劍胚,前些日子山上一用,如今還在溫養劍氣,暫且不堪使用。

正思索間。

又一具巨型活屍出現在戰陣前方。

李長安目光一凜,揉身而上。

…………

「廣布潤澤,輔佐雷公……」

不知何時,暴雨如注,壓下煙塵,又將地上血與泥揉作一色。

戰線搖搖欲墜。

一具活屍殺透了防線,便要向法台方向衝去,一名府兵卻飛撲過去,與那活屍滾落一團,即便嚼爛的脖子也死死不曾放手,只待同伴抽出手來,七八根長茅攢刺下來,連帶袍澤的屍體,將那活屍一併捅爛在泥漿里。

而在此十來步的法台下,殘屍狼藉,神將手持雙鐧,矗立在一地血污之中。

在中軍旗下,廝殺最為慘烈的地方,屍體已然碼成了一道矮牆,老將領著牙兵正在奮力砍殺,至於那個軍正,早就戰死了。

這一切的一切李長安盡收眼底,他卻無法做些什麼,概因……他重重地喘著粗氣,毫不在意將雨水、血腥、屍臭一起吞入胸腔,只是目光冷冽地警惕著周遭。

周遭略顯空曠,圍上來的活屍不過八具而已。

但就是這八具活屍,個個形如巨狼,細密的鱗片在雨水的沖刷下泛著冷光,身上的衣物儘管破爛又沾滿泥濘,但依稀可看出是極為華奢的錦繡袈裟,其中幾個脖子上還掛著破爛爛的帽子,勉強可認出是毗盧冠。

呵,千佛寺特產:肉身佛,且還是化為屍犼的肉身佛。

道士默默摸了把腰間的符袋,裡面裝著的是正一道的符咒。

然而。

空空如也。

用光了呢。和法力、體力一樣,已然被慘烈的廝殺消耗一空。

道士呲了呲牙,瞧著一同撲上的屍犼們,長劍一震,在風雨中抖出一聲劍吟。

「來吧!」

頃刻間。

道士與屍犼,利劍與爪牙,便要決出生死。

突然。

蒼穹之上,雷雲之中,好似有個無形無質,偏偏浩瀚如汪洋,沉重如山嶽的東西壓了下來。

直壓得,狂風咽了聲,暴雨閉了氣,士卒茫茫然收起廝殺,洶湧的屍潮停止涌動,便連道士身邊的屍犼,也是嗚咽一聲狗一樣爬伏在地。

「霹靂靂。」

身上有些細嗦而古怪的聲音,道士下意識低頭一看,但見衣服的面上生起一叢叢「毛刺」,還時不時,泛起些極輕極微的靜電。

「這是?」

「轟!」

一聲雷鳴,好似拿著重錘往耳膜上死命一擂。

緊接著。

絢爛燦白的光便塞滿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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