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水有好幾天沒下雨了。

暑氣淤積。

天氣又使人悶煩起來。

警局門口。

袁嘯川縮在樹蔭底下,頂著油膩的頭髮,皺巴巴的領子上是一圈泛黃的汗漬。

「出來了。」

旁邊劉衛東推了他一把。

他抬頭瞅了一眼,把最後一根煙屁股摁進花壇的泥巴里,瞪著滿眼的血絲,抹了把臉。

「我真的是沒得臉見你。」

李長安搖了搖頭。

他把小慧安頓好後,就把這邊的事情拋諸腦後,到處閒晃去了。

可沒想,昨天,綦水這邊警局給他打電話,說是案情的某些細節需要重新確認。今天一大早過來,才發現鐵證如山的案子居然有了反覆!

「到底怎麼回事兒?」

袁嘯川嘆了口氣,把這段時間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劉衛東也作了些補充。

道士聽了只是唏噓。

原以為從那石頭棺材裡挖出來的是復仇的厲鬼,卻沒想到是爛酥了的朽骨。

這警局門口也不是個談事的地方,三人一合計,照例往劉衛東家去了。

…………

「老劉,你今天怎麼也在警局?」

「他們說我的案子有新的發現,讓我早上去一趟。」

「怎麼說?」

「還是原來的說法。」

「這不是折騰人麼?!」袁嘯川哼哼了幾聲,有些憤憤不平,「我今天也被叫過去訓了一頓,找了點雞毛蒜皮,噴了老子一臉口水,還有老李……呵,今兒是啥日子,把咱三聚一起折騰?」

他心情煩悶,一路上喋喋不休,到了地兒,才歇著嘴皮子,往樓上打量了幾眼,沖劉衛東樂呵:

「吔?這麼安靜?是太陽從西邊出來啦?還是你屋鄒萍今天沒睡醒麼?」

前些日子,案情進展順利的時候,鄒萍也壓住了暴躁脾氣,懶得與「走狗」們磨嘴皮子。可如今案情有了反覆,也不知是鄰居們重新抖擻起來,還是鄒萍故態萌發,這棟臨街的居民樓又重回了口水連天、罵戰不休的日子。

眼下,剛過了中午。

吃飽喝足,陽光悶嗮,心情煩郁,正是拉起一場罵戰消解午後睏乏的好時辰。

可今兒卻是一反常態的安生。

劉衛東曉得是玩笑,也不置氣。

「我這幾天都在給我婆娘煮蓮子湯。」

他揚了揚手裡的食材,這是他趕早去菜市挑的。一個上午,從菜市提到了警局,又從警局提到了家門口,也不嫌麻煩。

他笑得眉毛都飛了起來。

「敗火!」

三人玩笑幾句,一同上了樓去。

可到了樓層,卻驚訝地發覺,今天不似預想那般和平。

劉衛東家的防盜門大敞開著,門前黑壓壓地聚了一大幫人,相互竊竊私語著,像一團蚊子嗡嗡叫喚。

瞧見三人上來,這嘈雜聲忽而一滯。

李長安眼睛毒,瞧著人群里,某些人正慌忙收起手機。

心裡頓時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

三人慌忙搶了進去。

才到門口,心裡就是一個咯噔。

只見著,大黃狗爬伏在門口一動不動,只是腹部略有起伏。

再看屋內。

房間裡一塌糊塗。

座椅打倒,抽屜、柜子都被翻開,亂七八糟的物件灑了一地。

而鄒萍則躺在這一片狼藉里。

她目光呆滯,對三人的到來沒做出一點反應,像是沒魂的木偶。一張蒼白的臉對著門口,可以瞧見乾涸的淚痕與凝固的鼻涕。乾瘦的身軀上,條條肋骨暴露在空氣中。

是的。

她身上沒有外衣,或者說被某些人扒得只剩內衣內褲。

唯一能動彈的手臂被反剪在背後銬住,一團抹布塞在嘴裡,還用膠帶纏了幾圈。

「萍兒!」

劉衛東的尖叫把道士兩個嚇了個激靈。

袁嘯川趕忙驅散了人群,李長安找來了一條被單,而劉衛東早已經撲了上前,小心拆掉了膠帶與抹布,把鄒萍抱在懷裡。

撫著背脊,柔聲安慰:

「好了好了,沒事咯,我回來咯。」

許久。

鄒萍呆滯的臉上才有了些許生氣。

她看了看周圍,又看了看三人,聲音沙啞得嚇人。

她說:

「出去。」

袁嘯川沒聽清,反倒上去追問:「這是怎麼會……」

話到半截。

「滾出去!」

尖銳中透著歇斯底里。

但袁嘯川這人,從刑警干到交警,全憑一副鐵石心腸加榆木腦袋。

案情沒問出個所以然,哪裡肯走。

還是劉衛東哀求地看過來,道士嘆了口氣,把他連拉帶拽給弄了出去。

屋內少了兩人,一時間居然安靜下來。

劉衛東什麼話也沒問,只默默幫妻子穿上衣褲,扶上輪椅,可做完這一切,等來的卻是……

「你也出去。」

劉衛東表情變得苦澀起來,輕輕喚了一聲。

「老婆。」

可就這兩字,居然讓鄒萍臉上一直佯裝的堅強外殼崩潰下來。

「哪個是你老婆?!」她哭喊著,「那些走狗罵我的時候,你不出來喊我『老婆』;他們扒我衣服的時候,你不出來喊我『老婆』;那些龜(雜)種拍我的時候,你不出來喊我『老婆』?!」

她的情緒越來越激烈,甚至抬起手,沖老劉一巴掌打了過來。

劉衛東卻是把眼一閉,居然也不閃躲。

然而。

這一巴掌落在臉上,卻是出乎意料的輕。

劉衛東茫然睜開眼睛,迎上的卻是妻子淒切的面容。淚流乾了的眼眶裡殷紅殷紅的,仿佛要浸出血來。

「衛東。」

鄒萍哀求著。

「求求你,你先出去嘛,讓我一個人靜一下。」

劉衛東張了張嘴,終究沒說出話來,只勾著頭走出門去,把房門掩得剩一條小縫,而後默不作聲坐在了門前。

這一坐就從白天坐到了晚上。

直到……

「老劉。」

袁嘯川嘆了口氣,上來勸慰。

「去吃點東西嘛。」

劉衛東一言不發,只是搖頭。

「我曉得你是擔心鄒萍。」李長安接著再勸,「這樣,我在這兒幫你守著,你先前吃幾口飯。」

劉衛東仍然只是搖頭。

這下袁嘯川有些惱火了。

「你兩口子搞這名堂有啥子用?事情解決不了,莫自己先餓出毛病!」

劉衛東還是木然搖頭。

但這次……

「衛東。」

「啊?」

門外百般勸慰無用,門內一聲呼喚卻讓劉衛東一個激靈,猛地就站了起來。

但興許是坐得太久,他身子一晃,差點栽倒,好在李長安眼疾手快,上前扶了一把。

可劉衛東哪裡顧得上這些,隻眼巴巴透過門縫,望著屋裡,像是小學生去辦公室找老師,又是期切又是害怕。

「老婆,你喊我?」

「嗯。」

門裡面,鄒萍應了一聲。

「你進來嘛,我餓了。」

「好!好!好!」

劉衛東笑出了牙花子,歡喜地推門而入。

「老婆你吃啥子?我給你煮你最喜歡吃的紅燒肉、麻婆豆腐還有蒸蛋!」

「不了。」

鄒萍表現得很是平靜,好似白天的羞憤只是幻夢一場,甚至於給自己換了身衣服,還洗了把臉。

「喝碗稀飯就行了。」

劉衛東哪裡會不依,煮了鍋蓮子粥,給鄒萍吃了一碗。

而後,鄒萍又說自己睏了,他便趕忙把鄒萍推進了臥室。

這期間,袁嘯川幾番想問話,卻被道士堵了回去,直到劉衛東哄完老婆睡下,又開始收拾起房子,他才終於按耐不住。

「老劉,你是不是有啥子事瞞著我?」

劉衛東一愣,下意識就反駁道:

「沒得。」

末了,生怕袁嘯川不信,又加了句。

「怎麼可能?!」

可惜,他神態實在慌張得很,連李長安都瞞不過去,更別說袁嘯川這個刑偵出身的現任交警。

「劉衛東!」

袁嘯川目光有些咄咄逼人。

「我剛才在屋裡看了一圈。房間雖然被翻得很亂,但手機、錢包一類財物都在,所以歹徒絕不是為了求財;家具家電、門窗玻璃都是完好的,甚至於鄒萍身上也沒有多少被毆打的痕跡,所以絕不是打砸報復!」

「再加上,所有的柜子、抽屜基本上都被翻找過,這結果很明顯,歹徒分明是有預謀地在你家找某樣東西!」

「你老實說,到底是啥子?!」

劉衛東放下了手裡的活計,他瞧了眼臥室。

「我們出去說。」

…………

照例樓下燒烤攤。

照例一桌燒烤,兩紮啤酒。

「啥子啊?!」

袁嘯川驀然拔高的聲音幾乎壓住了滿街的喧囂,引得路人紛紛矚目。他立馬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壓低了聲音,但卻仍耐不住用手狠戳桌面。

「這麼重要的事你居然不給我說?!」

劉衛東勉強辯解。

「小孔不讓告訴你?」

「他不相信我?你也不信?!」

袁嘯川簡直日了狗了。

剛才劉衛東把U盤的事兒托盤而出,他才知道歹徒究竟在找什麼東西,而鄒萍又為何被扒掉了衣物,原是她一直把U盤貼身藏著。

娛樂會所監控視頻啊!

多好一枚深水炸彈。

縱使不能直接用於案子,但也能把水攪渾,引來更高層甚至於中央的注意。可就因為這兩口子暗搓搓的心思,結果……

袁嘯川作最後的挽救:

「你莫告訴我,你們沒有備份?」

可他瞧見的,卻是老劉瘟頭瘟腦地縮起了脖子。

「你……」

他很想罵人。

可是。

「砰!」

熟悉的墜物聲打身後響起。

袁嘯川第一反應,便是鄒萍又開始撒潑往樓下扔東西。

只是這次的聲音比往常大上許多,莫不是把大黃狗也給扔了下來?她哪兒來這麼大的力氣?

他氣沖沖扭頭看去。

「鄒癱癱,你又發……」

話語戛然而止。

在他呆愕的視線中,鄒萍仰躺在皸裂的地磚上,鮮艷的血色從她的身下渲染開來。

紅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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