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外。

就如同被人掐住脖子,一口氣從深淵拽出海面。

劇烈的「壓強」變化,使得馮翀的魂靈仿佛鼓裂了開來。

馮翀方自從魘的迷夢中醒來。

這劇痛就擊中了他。

他不由自主蜷縮成個大蝦,劇烈的痙攣,讓胃囊里的殘羹剩湯都一股腦兒地嘔了出來。

「馮道長?」「道長!」「你沒事吧?」……

周遭烏泱泱的話語落入耳朵,像是變了調的嗩吶,讓他胸中愈加煩悶。

他擺了擺手,強自忍耐下來。

抬起漲得通紅的臉。

瞧見擁擠的房舍,恐慌的人群,倚刀而立的張易,滿臉關切的薄子瑜,以及,法壇前的鬼臉兒。

是你?

是你!

虞眉鬼面破損處的眉峰一挑。

這語氣可稱不上感激。

果然。

「誰讓你動的法壇!」

馮翀踉蹌著身子便撲了上去。

可惜,他一來才被虞眉強行從夢中拽出,魂不附體;二來,本就是學院派的道士,道法紮實,武藝稀鬆,哪裡是能飛檐走壁、手刃妖魔的虞差人的對手?

他手還沒挨著人家的衣領。

虞眉只伸手一捉一扭,馮翀便理所當然的被摁倒在地。

「莫要動手,莫要動手。」

薄子瑜見著馮道士吃虧,趕緊上來打圓場。

「誤會了,誤會了!」

「這位虞大人是鎮撫司的上官,先前的連環殺人案都是誤會,是在暗中調查妖疫元兇。此番冒險現身,是特意為救援我等而來,喚醒道長,也是因外頭妖魔逼迫,不得已而為之。」

薄子瑜這話明里是為虞眉解釋,暗裡也是為馮翀開脫。

可虞眉全然不為所動,冷冰冰沒個回應,手裡也不見松下半分。

馮翀費力掙出個嘴巴,臉上反而怒氣愈盛:

「貧道哪裡是受不得這點疼痛?」

「只是她打破了壇法,喚醒了貧道,卻把李道兄留在了夢裡。」

他神情愈加懊惱。

「薄兄弟不知,不曉得哪裡冒出一場新夢,我在還好,我不在,那夢就全然被妖魔把持,李道兄魂魄又不全……」話到這裡,他急急打住,只憤然說道,「這不就等於把李道兄推(和諧)進虎口麼!」

這話出來。

不僅薄子瑜臉色大變,虞眉也終於鬆開了手,還少有的開口解釋了一句。

「樓觀道的罈子我閭山派使喚不來,想要喚醒道人,只能打破壇法。」

末了,不清不楚嘀咕了一聲。

「誰想到只醒來一個道士?還偏生是姓馮的?」

馮翀脫困後倒也沒繼續找虞眉的麻煩,畢竟現在多耽擱一時,李長安就在夢中多一分危險。他趕緊重新擺好法壇,嘗試著要重新作法,將李長安救出來。

可是。

「來不及了。」

沉寂許久的遊俠兒突然開口。

他面色凝沉,注視著拿桌椅抵死的大門處。

那裡,數張符籙正在無聲燃燒。

伴著眾人目光匯聚過去。

下一秒。

轟!

這是屋中四壁上,百十張符籙突然同時燃起。

呼!

那是屋外狂風忽而大作,颳得樑上屋瓦「簌簌」跳動,搖得樑柱「茲呀」顫抖。俄爾,「轟隆」一聲,一應窗戶門扉盡數為大風洞開。

妖霧趁機侵入,卻被符籙放出的光華勉強抵住,但符籙也因此燃燒得愈加猛烈。

只有大風湧入,伴著難言的怪異腥臭,裹挾起符紙燃過的餘燼火星,在屋舍間飄灑鼓盪。

眾人的顏色儘是慘白。

天旋地轉,符燼飄搖。

正是妖魔猖狂。

…………

夢中。

馮翀消失得很是突兀。

甚至於沒留下一句話語,只遺落下一個驚詫的眼神。

李長安卻並不十分擔心他,因為無論他接下來是死,是活,是安,是危,人在夢中都是無能為力,還不若省下些精神,應付眼前的局面。

眼前這個被妖魔掌控的局面。

太陽自中天墜落。

青天之上,雲霧翻卷,隱見斗轉星移。

白晝飛速轉入黑夜。

地上,擁擠熱鬧的長街中,人群在短暫的呆滯後,是爆炸性的惶恐,繼而,尖叫,奔散,商人丟下了貨物,丈夫拋下了妻子,母親遺棄了孩子,人們都不顧一切地奔向房舍,然後,緊閉門窗。

片刻後。

城中盡數被夜色吞沒。

一輪血月冉冉上升,彷如滴下來的月光,掩蓋空寂的長街。

街上一片狼藉,踩爛的貨物,散落的銅錢,跑丟的鞋子,以及一個才滿周歲的嬰孩。

他瞪著無辜的眼睛,咿咿呀呀的呼喚在街上反覆迴蕩著,可惜回應他的只有默默鎖死的門窗。

長街那頭,李長安在麵攤上冷眼旁觀。

店家收攤收得匆忙,把灶台桌凳鍋碗瓢盆等傢伙什兒全落在了外頭,當然,還有一碗沒來得及收錢的羊湯麵。

盆大的海碗里,乳白的湯,雪白的面,青白的蔥花,還有壘得高高的厚切羊肉。

吃口肉,喝口湯,吸口面,一股子空洞的美味兒湧上味蕾。

那邊的嬰孩兒似乎也被這美味吸引。

踉蹌著走過來,伸出胖胖的短短的小手,奶聲奶氣:

「媽媽。」

咔!

嬰孩的脖頸突然一折,肩冒出一個肉瘤,飛快長成一個扭曲的腦袋。

繼而。

小小的身子迅速膨脹,皮膚下生出羽毛,手腳開始變形。

不消片刻。

彷如車輪轉動的怪異吼叫聲里。

一隻九頭十八翼的怪鳥對月長鳴。

「嚯。」

李長安眉頭一挑。

「鬼車?」

「你怎麼還呆在街上,不怕……」

少女不曉得從哪裡又冒了出來,瞧見長街對面慢慢撲騰升空的鬼車,話語一滯。

「還不快走!」

說罷,拽起李長安便飛掠而出。

鬼車同時猛撲而下,把桌子長凳砸得稀爛,又撲騰起九對翅膀,揚起塵埃瀰漫,用一種不斷旋轉的怪異飛行姿態對兩人窮追不捨。

……

鬼車在後。

兩人當然沒有傻到「飛檐走壁」,而是專往巷子裡鑽。好在這夢境場景是依據瀟水而成,各處水道狹巷是四通八達又七歪八拐。

少女又熟路得很,沒一陣,便甩脫了鬼車,避入了一戶人家。

「今兒白天怎麼過的這般快?一晃眼就沒了。」

少女一邊碎碎叨叨,一邊點起蠟燭,還不忘囑咐道:

「你這道人委實是個鐵憨憨,太陽下山了,也不曉得往家裡跑,真不怕妖怪吃了你?你可得小心些,這家人晚上見不得活物,你可別作死,扒下人家的眼罩。」

話語間,昏黃的燭光緩緩散開,勉強照亮這一方陋室,也映照出角落裡大通鋪上的一家老小。

李長安默不作聲拉了拉少女的衣袖。

「幹嘛?」

少女沒怎麼搭理,自顧自說著話。

「城裡沒妖變的本來就沒幾家了,你可別再胡來,不然就真沒地兒躲了。」

李長安無奈,只好掐著少女的臉頰,把她掰過身來。

「梨(你)過(干)毛(嘛)……」

少女前一秒還在支吾掙扎,下一秒就瞪直了眼。

但見房間深處的床榻上,六條人頭蛇身的怪物互相纏成一團,或蒼老、或稚嫩、或男、或女的人頭上,都戴著厚實的黑色眼罩,沖兩人吐出長長的蛇信。

嘶~

…………

薄子瑜倒吸了一口涼氣。

肋下的撕裂傷口痛得他有些恍惚失神。

但手裡落下的刀子卻更快了幾分,從腳下妖怪的眼眶捅進大腦,刀鋒在頭骨上颳得「嘎吱」作響。

他抹去濺在臉上的血污,抬頭四顧。

厲風在室內盤桓尖嚎,到處都是凌亂的燭影與飄灑的灰燼。

左前方,遊俠兒手持長刀攔下了一隻半人半鳥的妖怪,這妖怪動作極快,常人幾乎捕捉不到它的影子,可張易卻只把綿綿的刀勢撒開,把妖怪閃避的空間圈住,使它避無可避,而後,一刀兩斷!

右上方,梁頂一角符咒燃盡,光幕頃刻暗淡,一隻妖魔合身一撞,竟是硬擠了進來,縱使殘餘的符光削去了它一層皮肉,它卻拖著血淋淋的身子,踏著碎瓦片嚎叫著飛撲而下。然而,紅影一閃而逝,妖魔已然被虞眉當空刺死。虞差人並不停手,腳尖在妖怪血屍上一點,借勢翩翩再起,以一枚符籙續住光幕,將緊隨其後的妖魔擋了回去。

馮翀醒來之後,顧忌到外頭濃霧重鎖,妖魔數目不明,自己一方又是一堆累贅,幾人合議,決定由馮翀開壇作法布下一個強大的結界,用來撐到虞眉口中的援手到來,而幾人則為他爭取作法的時間。

可不曾想,裡邊還沒動作,外面的妖怪便飛蛾撲火似的,猛闖符籙組成的辟邪法陣。好在不計生死闖進來的都是些小妖小怪,再被符光削弱一層,已然威脅大減,就是薄子瑜用刀子貼上符籙都砍死了好幾隻。

可是。

數目太多了,好似源源不絕,使人難以理解,小小的瀟水城哪裡藏下這麼多的妖怪?

更何況,那位虞差人先前可提醒過,外面的霧氣里還有更厲害的!

薄子瑜苦笑著瞧了眼身後。

馮翀身披法袍,手持法劍,口中念念有詞,有條不紊艹弄壇儀。

薄子瑜忽的感到一陣眩暈,他知道這是失血與勞累所致,畢竟只是凡人,縱使殺得了妖魔,也難免要付出代價。

他不由在心裡催促:

「馮道長,你可千萬要快些啊!」

突然。

「班頭當心!」

薄子瑜悚然一驚,忙回頭。

見著一頭野豬模樣的妖怪,撞散符光,迎面豬突而來,縱使符籙扒下了它一層皮肉,露出白森森的頭骨,卻也使它愈加猙獰與癲狂。

薄子瑜沉氣下腰,咬牙遞出長刀。

然而。

就在交鋒的一剎那。

他繃直的手臂卻突兀一軟。

糟糕!身體不頂用……

剛剛才冒起(和諧)點兒念頭,胸前便猛地一悶,身子一輕,整個人就被豬妖撅飛了出去。

人在半空,眼角的餘光瞥見,那妖魔身上插著半截長刀,用更加兇猛的姿態撞向了法壇。

壇前本守著幾個衙役,此刻,竟是尖叫著一鬨而散,將艹持壇儀難以抽手的馮翀暴(和諧)露在了妖魔面前。

遠處,張易鞭長莫及。

虞眉化作紅影,飛身回援。

可是,來不及了。

薄子瑜心頭一陣冰涼,甚至於,當身體重重砸在地上,都沒察覺到疼痛。

完了。

他方如此作想。

可是。

「虎步龍驤,天門地戶,人門鬼門,衛我者誰……」

馮翀的誦詠卻仍有條不紊響徹耳旁。

法壇沒事?

薄子瑜連忙撐起身子看過去。

但見法壇前不過三步處,一個雄壯的身影死死抵住了豬妖,渾身堅實如鐵的肌肉將寬鬆的襦裙撐得幾乎要裂開。

沒錯。

襦裙。

襦裙是女子的裝束。

抵擋住豬妖的「壯士」自然是個女人。

如此雄壯的女人,場中自然只有金夫人一位。

但見金夫人吐氣開聲,把豬妖一個背摔,狠狠摜倒在地,再抄起一個十來斤的銅擺件。

咚!

悶響聲中,馮翀詠咒激昂。

「天回地轉,陰陽開闢。」

咚!

「法令到處,萬鬼伏藏。」

咚!

「急急如律令!」

壇前,三生悶響,豬妖的腦袋被砸了個稀爛。

壇後,如律令下,壇儀功成,玄黃神光自壇前擴散,所過之處,厲風平息,妖魔屍體化作飛灰,房舍四面上下本已搖搖欲墜的光幕立時穩如山嶽。

瞬息之間,彷如掃平了妖祟,天地平靖。

……

成了?

成了!

從絕望到狂喜只在剎那之間,屋中頃刻歡騰起來,人們此刻是又叫又鬧又哭又笑,盡情發泄著生命失而復得的驚喜。

薄子瑜卻注意到馮翀神色蒼白、疲敝欲死。

「馮道長,歇息一下吧。」

「不行。」

馮翀卻搖頭拒絕。

「咱們這邊是暫且安全了,李道兄在夢中可還危險萬分。」

「可你……」

馮翀擺了擺手。

「無妨。」

說著,他從肘後取出一枚丹藥吞下,蒼白的臉上便升起些許紅潤。

他疲倦地笑了笑,正要說些什麼。

鏘!

悶聲靠近的張易突然拔刀。

刀光如匹練。

悍然劈下。

…………

凌冽的刀光將人群的狂歡驟然劈斷。

其實這一刀並未砍到馮翀,而是將旁邊一個上來慶賀的男子劈飛了出去。

饒是如此。

薄子瑜也驚出了一身冷汗,連忙護在了馮翀跟前。

「你幹什麼?!」

他又驚又怒,不曉得張易是受了妖魔的蠱惑,還是一開始就是內鬼。

他並不信任對方,畢竟在他這個捕快看來,張易這類刀口添血的江湖客,為了錢,什麼干不出來?

面對這聲飽含敵意的質問與人群聚來的惶恐目光,張易把手中刀攥得死死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卻不是對著馮翀,對著虞眉,對著薄子瑜,更加不是無知而懦弱的人群。

遊俠兒死死盯住被他劈飛的男子。

「你是誰?」

張易的刀又快又狠,從左肩到右肋,幾乎把男子砍成兩截,通常,人們稱呼這種人叫「屍體」。

屍體不會說話,可人群里卻響起驚疑不定的低呼。

概因有聰明人發現,這人既不是金家三十七口中的一員,身上也沒有穿著衙門公服。

他是誰?

從哪裡冒出來的!

這節骨眼兒上,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挑動人們緊繃的神經,更何況一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呢?可奇怪的是,在這之前,居然沒有任何人察覺。

人們相繼發現了這一點,驚疑的低語愈來愈多,卻在某一瞬間,戛然而止。

因為。

屍體站起來了。

像是午睡初醒。

「屍體」自血泊中慢悠悠起身,施施然撣了撣衣襟,身上傷口與血污居然如同撣去灰塵一般消失不見,完好無暇地站在了眾人面前。

尋常的容貌,尋常的衣作,並無任何特殊之處,卻怪異地使人聯想起遊走街頭賣藥的郎中。

「我是誰?」

那人自顧自笑了笑,手裡卻多出了一塊木牌,一塊神主牌,一塊本該放在法壇上的神主牌。

馮翀瞳孔一縮,詫異之餘,表情已然有些猙獰。

所謂壇儀,實際上就是道士自個兒打不過,呼叫祖師、神靈助拳。所以一場壇儀厲害與否,便在於請來的神力多寡。

可要是壇儀完成,神主牌卻丟失了呢?

馮翀聲嘶力竭。

「攔住它!」

遊俠兒聞聲而動,比他更快的是虞眉,早已化作鬼魅疾進,紅影翻飛里一點寒芒迸出。

可是。

咔。

聲音很小,是木牌折斷的輕響。

嗡。

聲音宏大低沉,是法陣玄光破碎的轟鳴。

虞眉先到,劍尖卻攪入一團突兀出現的旋風中,竟是發出密集的金鐵交鳴之聲,那旋風又是一漲,向著虞眉席捲而來。風聲嘶嚎,彷如無數鋼刀利刃相互絞磨。

虞眉無奈,抽身而退。

張易後至,長刀一展,砍向了那人的脖頸,可是耳中突然聽得猿啼聲,一隻黑如煤炭渾身沒有丁點兒毛髮的猿猴就擋在了眼前,張開身子,任由刀鋒劈斬。

數息之後,張易喘息著退回法壇,雙手虎口流血,刀身密布裂紋。

而此時。

屋內,身形如鼬雙臂如鐮、貓大如虎尾生雙叉、人頭蛇身鱗片青黑、色黑如炭渾身無(和諧)毛……十數隻奇形怪狀的妖魔一擁而入。

屋外,濃霧翻卷,隱隱聽得刺耳的嚎叫,瞧見怪異的身形,似乎還有更多的妖魔潛藏其中。

群妖拱衛里。

那人笑道:

「聽聞諸位正在尋某。」

「今日特來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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